四月 樱(第2/7页)
不知道是谁在隔壁二〇三室的大门上贴了一张纸条:“闹钟吵死了!”看样子住户并不在家。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离家独立生活就要开始了。打开房门的刹那原本应该是令人激动的时刻,谁知隔壁吵个不停的闹钟把气氛都破坏了。
咔嚓。
世之介终于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自己的王城。闹钟还是很吵,不过,他的心情很好。房间只有六张榻榻米左右大小[2],走进房间以后,闹钟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依然清晰可闻,又因为空无一物的关系,声音更显响亮。
大概没有人打电话到物业投诉吧?
世之介暂且坐在地板上,随手一摸,发现上头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想起背包里有一条抹布,那是今天早上母亲硬把它塞进行李里的。对儿子来说,新生活代表着希望,但从母亲的角度来看,新生活似乎只是条抹布而已。
世之介开始擦地板。说也奇怪,身体一动起来,对于隔壁闹钟的噪声,竟然可以变得充耳不闻。心情显得有些浮躁的世之介,连纱窗的沟槽都没放过。
快递定于晚上七点左右把新棉被送到,离这个时间大约还有一个小时。世之介想打通电话给母亲,谢谢她替他准备了一条抹布。
二〇三室的闹钟依旧响个不停,抱怨的纸条也还在。
世之介走出公寓,然后走进对街的公共电话亭。接电话的人是父亲,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棉被送到了没有?”
母亲眼中的新生活是一块抹布,不过看在父亲的眼里,又变成了一床棉被。
“还没。”世之介答道。
“还没到啊,不管它了。你妈从早上一直哭到现在……”
“一直哭?为什么?”
“只有当妈的才知道她在哭什么。”
有点不耐烦的父亲隔着话筒叫母亲听电话,而母亲本人似乎就在旁边,现在也是用哽咽的声音跟他说话。
儿子只是到东京而已,为什么要这么悲伤呢?实在令人不解。
世之介的心情也不由得沉重了起来。“对了,行李里面有几节闹钟用的干电池?”听到儿子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母亲暂时把哭泣搁在一边。
不过,她还是把当年生世之介难产的事从头讲一遍,讲着讲着一遇到空当,便又低声啜泣起来。母亲本来就很有表演天分,无论是在亲戚的葬礼上,还是儿子离家独立之类的场面,绝不会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每每参加亲戚的葬礼,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一定会来找母亲签收账单,因为她实在哭得太惊天地泣鬼神了。
和母亲打完长途电话,世之介筋疲力尽地走出电话亭,刚刚母亲在电话里缓急交织、娓娓道出的往事,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旋,以至于忘了闹钟的存在。猛一回神,隔壁房间的闹钟又开始响个不停。
世之介一爬到二楼的走廊,就看到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孩站在二〇三室的门口。她的一只手还戴着印花隔热手套,可能正在做晚餐。
女孩听到脚步声也转过头来问道:“你住这间?”同时用还戴着隔热手套的胖手指指了指二〇三室的门。
“不是。”世之介连忙否认,并指着二〇五室。
“那一间?二〇五不是空的吗?”
“我今天……”
“刚搬进来?”
小泽跟他提过,在大都市搬家不需要向左邻右舍打招呼,因此,他没有把家乡的蜂蜜蛋糕带来当见面礼。女孩的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站得直挺挺的世之介。
“我是来东京念大学的……”
世之介最后也只告诉了她这么多。
“是啊,都四月了呢。”
女孩的印花隔热手套在她的手上一开一合地动着。
“……我听到门开开关关的声音,以为是住在这里的人回来了,可是等了好久,闹钟还是一直叫。”
这情景看起来就像隔热手套在说话一样。女孩注意到世之介的视线落在隔热手套上,于是说道:“我正在做奶油炖菜。”隔热手套又一开一合地动了起来。
她长得有点像小泽的姐姐。每次世之介到小泽家过夜,她就会向小泽的爸妈告状:“妈,那些小孩整晚都在看A片。”其实,小泽的姐姐称得上是美女。
女孩似乎没要离开的意思,世之介问道:“这个闹钟响了很久吗?”女孩一面把玩着隔热手套,又让它开开合合地动着,一面皱起眉头说:“很久了啊,听到就火大。对了,你要吃奶油炖菜吗?我做了很多哦。”
“嗯?”
“一个人独处,会觉得焦虑不安,两个人共处,就能彼此解个闷,不是吗?”
“啊,只是……”
“你吃过饭了?”
“还没有,只是……只是待会儿有人会送棉被来。”
“棉被?”
“是的。快递会送棉被来……”
“你就贴张纸条在门上,告诉快递说你人在二〇二室就好了啊。”
女孩边说边用下巴指了指“闹钟吵死了!”的字条。
“对啊,贴张纸条就行了。”
根据小泽传来的情报表明,住在东京这种地方岂止是左右邻居老死不相往来,更有甚者,连隔壁住了什么人都没有人知道,现在看起来,小泽说的话似乎不可尽信。
难得有人邀约吃饭,世之介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很快写好了一张纸条,并把它贴在门上,然后走到女孩的住处。他一按门铃,立刻有人来应门。“贴好了吗?”女孩问道。“贴好了。”世之介回头看了自家大门一眼。
女孩的房间格局跟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但跟他目前家徒四壁,连棉被也没有的房间比起来,油然生出一种压迫感。定睛一看,墙上挂了几张不知道是非洲制的还是波利尼西亚制的木雕面具,造型颇为奇特。世之介觉得这里一点都不像女孩子的房间,倒像是部落酋长的家。
她一面盛饭,一面告诉世之介她的名字叫作小暮京子,在附近的健身俱乐部教瑜伽。
“瑜伽?”
世之介坐在房间的角落,双手环抱膝盖复诵了一遍。
“你有兴趣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叫横道,横道世之介。”
京子拿起汤匙在奶油炖菜锅里画着汉字,笑着说:“你爸妈真是替你取了一个了不起的名字。”
世之介直到初中一年级上语文课时才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他的小学老师们当然早就知道井原西鹤的旷世名著《好色一代男》里的男主角就叫世之介,只是要他们说给一个还在穿短裤的小男生听,内心必定挣扎得不得了。
教他语文的初中老师是一个快要退休、看起来色眯眯的老伯伯,大家都叫他“稻爷”。稻爷在第一堂课点名点到“横道世之介”,他大声回答“到!”的时候,稻爷笑嘻嘻地说:“哇,了不起的名字。”接着问他有没有请教过父母亲这个名字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