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情人节(第2/7页)

“嗯,是的。”

“你是怕到海边以后,又遇见难民吗?”

世之介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蠢问题,但还是问出了口。

“不是这个原因……该怎么说呢?我一看到海,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海的那一边,到底有多少困苦无助的人……”

祥子的想法,说单纯的确很单纯,但对世之介而言,多少有点感同身受。

“不过,我们也无能为力。”

“你说的没错,可是……”

祥子越说表情越忧郁。这时候,护士出来叫祥子的名字。

祥子进入诊室后,世之介百般无聊地在候诊室东张西望。由于看诊时间已近尾声,所以,刚刚还坐在椅子上大排长龙的患者身影少了许多。

世之介没生过什么病,能想到的病痛顶多就是上次参加桑巴嘉年华会时,因睡眠不足引起的贫血晕倒。说实在的,他连伤风感冒都没得过,身体好到让他不觉得身体健康硬朗有什么可喜可贺或值得感激的地方。

世之介在走道的墙壁上看到一张生理解剖室的海报,那是一张人体解剖图,画了心脏、胃部、肝脏等各种脏器,并以不同的颜色加以区分。世之介果真无聊透顶,开始用手抵在胸口,像医生触诊一样边摸边对照着看:“这里是心脏,这边是胃,肝脏在这附近……”

他闭上眼睛感受心脏的存在,心脏的鼓动清清楚楚地传抵掌心。他忽然想到:“这里如果停止了,人就死了。”

世之介初到东京时,曾有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因为觉得说出来很丢脸,也就不曾向任何人提起。那是他生平头一遭置身于新宿站的站台,他沿着站台的白线走,耳畔蓦地响起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前方随即出现疾驶而来的电车。电车咻地通过他的身边,和他的距离仅几十公分,电车卷起强大的风压,将他完全笼罩其中。

“我如果不是站在这里,而是站在那边,就被撞死了。”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世之介却想得入神。他第一次体认到“生”与“死”原来只有一线之隔。

世之介津津有味地数着心跳,而且百数不厌,不知道数了多久,诊室的门打开了,祥子走了出来。虽然还拄着拐杖,但拆掉跟了她好几个星期的石膏,整个人看起来轻盈了不少。

“石膏总算拆掉了。”世之介说道。

“感觉光溜溜的,好奇怪哦。”祥子涨红了脸,仿佛是赤裸的胴体被窥见一般。

“祥子,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在一起。”

听起来像心血来潮的随口一问,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好啊,到我家来吧。”

祥子熟练地用拐杖支撑着身体,爽快地应允。

“我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世之介补充说明。

这个提议来得太唐突,祥子不是不懂世之介的心意,原本涨红的脸更红了,而且几乎红得发紫。

“怎、怎么了?太……太突然了,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一向顺着祥子的意思,从来对她言听计从的世之介,说也奇怪,今天就是坚持到底,寸步不让。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们可以去这附近或是哪边的旅馆……”

“旅、旅馆?!”

祥子失声大叫,恰巧经过走廊的护士们无不投以注目礼。

“不、不要那么大声嘛。”世之介连忙提醒她降低音量。

“世之介先生,您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祥子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世之介先扶她到椅子上坐下。

“你不要那么激动嘛!……又不是要去杀人放火。”

“可、可是……上旅馆……”

祥子激动到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愤怒。

“如果吓到了你,我向你道歉。但是,我们两个是男女朋友……”

“这、这个我知道,可是,我刚在诊室拆掉石膏。”

“这我也知道,但今天晚上我怎样都想和你在一起。”

世之介毫不退缩地着盯着祥子的眼睛看。

“我……我对这一天的事……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您这样是不是太急了一点?”

被祥子这么一问,世之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毕竟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提议,如果非要给个理由,就归因给受到心脏跳动的鼓舞吧。

“……对不起。可是,我今天晚上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世之介罕见地打死不退。

·

化完妆,离开梳妆镜,窗外,出租车就到了。车顶的黄色信号灯一明一灭,照得古老的门柱亮晃晃的。

好久没回自己的房间了,总觉得房间变得异常寒冷。母亲说,房间的窗户每天都会打开,去年岁暮年终还做了大扫除,不过,少了体温的房间似乎连各种感觉也跟着消失了。房间冷得出奇,除了自己长期不在家,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几天前,人还在白天气温超过三十度的坦桑尼亚,一下子回到二月的东京,难怪什么都觉得冷飕飕。

穿上之前就拿出来放在床上的外套,走到一楼。母亲听到脚步声,走出起居室。

“祥子,你真是的,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每天往外跑……”

“下次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想见面的朋友又那么多。”

“说的也是……今天晚上要赴谁的约呢?”

“睦美。”

“哎呀,好久没见到睦美了,她好吗?人家一定跟你不一样,我想她应该已经结婚了,也有小孩了吧?”

自从父亲离开后,偌大的宅院便只剩母亲和帮佣两个人。一想到这些,就恨不得抛下还等在门口的出租车,留在家里陪母亲一直聊下去。可是,如果现在不走,母亲肯定会对我仍然单身的事实,还有现在做的工作念叨个不停。

“我明天一整天都在家,晚上我们两个一起做晚餐来吃,好吗?”

“好是好,不过……祥子,你要穿那种鞋子去吗?”

母亲的视线紧盯着我脚上的运动鞋不放。

“没关系啦,又不是要去什么高级餐厅。我走了。”

“回来的时候小心一点,最近这一带不太安宁。”

母亲一边叮咛一边送到玄关。难道她忘了自己的女儿在非洲的难民营工作吗?是真的忘了还是想遗忘呢?看到母亲因为世田谷住宅区不安宁而替自己担忧的面容,不禁怀疑我是在这个家长大的吗?

坐进出租车之前,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家。这个家现在只剩下年迈的母亲和长期帮佣的女管家居住了。每隔一段时间回国,就觉得房子又老旧了一点,似乎整座屋宇就要随着岁月的流逝尽数凋敝。

父亲因脑溢血离开人世,一晃十五个年头过去了。当年得知这个晴天霹雳时,我已经完成了都内的公主养成教育,正在伦敦留学。一接到消息,连行李都没有收,便立刻赶最快的航班回到东京,可惜仍然晚了一步,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重要的亲人过世却未能见最后一面,或许是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