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情人节(第4/7页)
睦美只有小爱这个女儿,我十分清楚小爱从小就被睦美捧在手掌心般照顾,包括择校在内,睦美拼了命也要给她最好、最珍贵的。这样的妈妈当然很了不起,不过,我自从进入社会工作以后,愈来愈深切地体认到真正捧在手掌心上的栽培,并不是给孩子“珍贵的东西”,而是要让孩子学会在失去“珍贵的东西”时,如何承担、如何渡过难关。大人必须教给孩子这样的韧性和坚强,不是吗?
“你还会在日本待一阵子吧?”
听到睦美询问归期,我点头说道:“嗯,下个星期还在。”
“那可以找个时间跟小爱聊聊吗?”睦美脸上仍然挂着愁容。
“当然可以啊,我也很久没看到小爱了。”我答道。似乎松了一口气的睦美去叉端上桌的一块鹿肉。
我们聊到九点多才离开餐厅。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先送住在代代木的睦美回去,再回自己家。车子经过新宿御苑时,往新宿方向看,可以看到一栋奇形怪状的大楼。
“那栋长得像茧的大楼是什么?”我向睦美问道。“最近才盖起来的,好像是学校。”睦美不确定地回道。“那一带是哪里?”我从车窗望出去问道,睦美随即说出一个令人怀念的医院名字,并且表示大厦就在医院附近。
出租车一会儿就到了六本木,司机按照睦美的指示开进窄巷,停在一栋石造的华厦前面。
“再联络,我随时都有空。”
我向走下出租车的睦美挥手再见。
出租车钻出小巷,再度回到干道。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蚕茧一般的摩天大楼不停地后退。大楼附近就是当年滑雪受伤,接受骨折治疗的医院。
我回过头来坐正身子,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事隔二十年,但此刻世之介在那家医院候诊室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却历历在目,言犹在耳,仿佛我不久前才拆掉石膏一般。世之介用少有的认真表情告诉我:“……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在一起。”世之介的声音像刚刚听到一般新鲜复苏。一开始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所以不加思索地回答:“好啊,那就来我家吧。”没想到世之介听到这个天真的答案脸色煞白。想起他那慌慌张张的表情,至今仍会哑然失笑。
接下来,事情如何发展呢?世之介以罕见的顽固,毫不退让地带着拄拐杖的我,到医院附近一家有钟点房的城市宾馆。当世之介说要去旅馆时,我还以为去的是京王大饭店或凯悦大饭店之类的豪华饭店。
“世、世之介先生……我已经做好了要去旅馆的心理准备,可是,我并没有心理准备要来这种地方,应该是要到那里吧……”
我站在只有十层楼高的小宾馆前面一边说,一边指着身后的京王大饭店。
“什、什么!京王大饭店?!”世之介瞪大了眼睛,表情无比夸张。
“不一定要京王,凯悦也可以……”
看到我一脸不安,世之介赶紧接口道:“你、你没说错,一提到这附近的饭店,当然会想到京王、凯悦啦。”
“我并没有非去那里不可的意思,只是在下定决心和你去旅馆的时候,我脑海里想到的就是京王饭店……”
“祥子你没有错,怪我,我对那些大饭店只有打工的印象。”
感受到别人的视线,我顿时自回忆中醒来,从后视镜望见司机满脸狐疑的表情,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傻笑出声。
“司机先生,麻烦你过环八以后,第二个红绿灯右转。”
为了缓解尴尬,我一脸正经地说道。司机重复了一遍“第二个红绿灯右转”,随即将视线移向前面。我稍微挪了一下身子,好让自己离开后视镜的视野。车内还依稀留着睦美身上的香水味。
那一天,世之介在城市宾馆前的公用电话亭拼命打104,询问饭店的电话号码。他没办法记住那么多数字,于是一边听一边喊:“祥子!帮我记一下号码,344—01……”世之介急躁的模样倏地浮现在眼前。
结果,那一天不仅京王、凯悦没有空房,其他喊得出名字的饭店也全部客满。颓然走出电话亭的世之介,一张脸垮得比刚从洗衣机里拖出来的全绵针织衫还要长,还要乏力。我实在不忍心说出“下次再去好了”之类的话。
于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走进眼前的小宾馆,也就是情人旅馆,而且还拄着拐杖。
我记得很清楚,世之介在前台挑选房型的时候十分紧张:“我要这间!”最终,他选了一间以天空为主题的房间。房间很小,门一打开就看到正中央摆了一张床,床与地板之间还有五个台阶的距离。这间房的设计理念是“云端上的梦乡”,然而对刚拆掉石膏,还拄着拐杖的我来说,这个梦乡显然太高高在上了。
那一晚是我生平第一次和心上人共度。不过,我只记得世之介光着身子一下子从床上爬下台阶,一下子又从台阶爬到床上,就这样在台阶之间来来去去好几回。毕竟我还是个必须借助拐杖的行动不便者,床又高高地摆在云端,口渴了想喝果汁,只好请世之介去拿;嘴馋了想吃包里的糖果,只能拜托世之介去找;三更半夜肚子饿了,还是得叫世之介拿菜单给我看,消夜送到了,也得麻烦世之介下去端上来。
当初的自己向往浪漫的爱情,曾无数次幻想过躺在情人怀里沉沉睡去的情景,然后第二天早上,情人会端来热腾腾的早餐,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状况下美梦成真。
当然,世之介的亲吻也令人心醉神迷,他的手则是不停地在我身上游移,开始觉得痒痒的,后来便也陶醉其中。总之,是世之介让我了解到原来男人的身体竟然可以火热到烫人。
我回到家,母亲立刻从自己的房间下楼。“睦美好吗?”母亲问道。“好啊。”我简短回答后,转身正准备进浴室,母亲从柜子上拿出一个包裹喊道:“对了,快递送了一个包裹来,是给你的……这位横道多惠子女士是什么人?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我从母亲的手中接过包裹。包装盒的体积很大,分量却很轻。
“我念大学时的男朋友——横道世之介先生,你还记得吗?她是世之介先生的妈妈。”
“啊,记得记得,就是那个个性很开朗的世之介先生。当然记得啊,你们还交往了一年多,对不对?”
“嗯。”
“你们一直保持着联络?”
“没有。前几天我忽然想起他,就打了一通电话到他九州岛的老家去。”
“好想念世之介先生那个人啊。他好吗?”
我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拿着包裹不发一语地走回自己在二楼的房间。轻轻地摇了一下盒子,听到盒内发出沙沙的声响。边爬楼梯边拆包裹,从盒子里掉出了好几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