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情人节(第5/7页)
四驱车行走在颠簸不平的路段,头灯照着前方的道路,只见红土路面满是裸露的石砾。路况很差,一踩油门加速,四驱车就弹跳得更厉害。坐在副驾驶座的希薇亚,因为长得高,两手直接撑在车顶,以免撞到头。
“祥子,青霉素还是要叫达累斯萨拉姆那边快点送过来比较好。”
我一边响应着希薇亚的期望:“刚刚已经跟办公室联络过了。”一边往反方向使劲地转方向盘。月亮出来了,四周虽然没有陷入一片漆黑,但视线所及之处仍晦暗不明,偶尔经过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中的树木,常误以为是人影。
“你刚从日本回来,第一天上班一定很累吧?”
对于希薇亚的体贴,我回以微笑。希薇亚自己已有大半年没回法国了。
从工作人员的宿舍到难民营,开车只要十分钟。其实,和大家一起住帐篷也很轻松愉快,不过,只要一想到营区没有电器用品和通讯设备,便很难留在帐篷里过夜。
最近有一对从刚果逃出来的十多岁的姐妹住在营区。我傍晚结束工作,和希薇亚一起回去,刚踏进宿舍,就接到通知说妹妹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于是我们现在正在返回营地的途中。
“那对姐妹到今天还是没有开口讲话,看样子先前的遭遇一定很凄惨。”
希薇亚在摇摇晃晃的车内喃喃说道。
逃进难民营的女性通常每个人都有一段惨绝人寰的斑斑血泪史。我刚开始接触这个工作时,每每听她们陈述自身的遭遇,常听到失神恍惚得无法自已,每次都得靠其他前辈当头棒喝,才能从中抽离。
世界上有很多人同情她们,替她们感到悲哀。不过,对我们这群人来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同情她们或为她们伤心难过。既然不是为同情而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必须靠自己去找出问题的答案。
道路的前方透出一块光明,广袤无垠的大地只有零星散布的帐篷,帐篷灯宛如坠落人间的星光一般。
我们一抵达营地,马上到帐篷去看那个喊肚子痛的女孩。女孩可能疼得呼天抢地了吧?帐篷四周挤满了前来关心的人。希薇亚用英文对难民的领导人卢班加说:“我先了解状况,会很快让你们知道的。”卢班加于是走出帐篷向其他人翻译说明。
帐篷内,忧形于色的姐姐蹲在满头大汗的妹妹的枕边。卢班加的妻子温柔地用毛巾替她擦去汗水,卢班加被叫进来做翻译,希薇亚一边听,一边准备注射青霉素。
不知道谁在帐篷外唱歌,曲调十分悲沉。卢班加解释道:“那是祈求消灾解厄的祝祷歌。”
给女孩注射了青霉素以后,她原本紊乱、急促的呼吸逐渐缓和、均匀,人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冷汗直冒。卢班加的妻子松了一口气,和希薇亚一起到公共水井换干净的水。
看着煎熬万分的妹妹解除痛苦,沉沉睡去,一直握着她的手的姐姐终于松开手,安心倚靠在帐篷的柱子上。我用当地的语言跟她说:“没事了,你不要担心。”姐姐疲惫不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宽慰,并用英文回答:“谢谢。”
“你会讲英文?”我惊讶地询问。
“嗯,我去学校读过书。”姐姐用流利的英文回道。
“她也会吗?”我转过头看着沉沉睡去的妹妹问道。“会!”女孩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帐篷外头传来开心的嬉闹声,一群男生正在踢爱心团体捐赠的足球,玩得不亦乐乎。
“还不习惯是吗?你们先暂时在这个帐篷住下,好好调养身体。如果你有什么事或想说什么,随时都可以找我讲。”
女孩静静地听我说话,不断地点头。我于是接着说:“……等到稍微安定一点,我们再来聊聊以后的事。”女孩十分吃惊地反问:“以后的事?”
“是啊,你和妹妹两人以后的事啊,我就是为了安顿你们的未来,才来这里的。”
女孩累到无力的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想找我的话,告诉卢班加一声,我们马上就会到。”
我双手搭在女孩的肩上再度叮嘱。女孩抱着行李站起来,虽然惦记着睡梦中的妹妹,但仍然送我到入口。
“加油!”
我用当地的语言跟女孩说。身形单薄、弱不禁风的女孩轻轻点头。
希薇亚和卢班加正在车上谈话,也不知道谈些什么,不过借着月光,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人脸上凝重的神情。
上车后把手提袋塞进行李箱,侧耳聆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好像是营地转移遇到了阻碍。原定下个月要搬去新营地,但有多户人家顽强抵抗,拒绝迁移。
新营地不论在居住环境、生活设施等各方面,都比这里好上数倍。不过,这里是临时避难所,新营地的兴建则是以永久定居为目的的,换句话说,一旦搬过去,就等于宣告短期内不能回归祖国了。
希薇亚从计划之初,即不遗余力地劝导难民加入搬迁的行列。以身为工作人员的判断,搬家才是明智之举,但她仍希望最终是难民认同此举自愿前往。
两人谈完后,由希薇亚开车回宿舍。心情郁闷的希薇亚开起车来显得有些粗暴,她并不是恼怒卢班加他们不明白自己的苦心,而是为了自己明明了解他们的想法,却还是得继续执行迁移计划而生闷气。
“那么久没回日本了,这次回去有什么感想?”
希薇亚突然冒出这句话,大概是想转移情绪吧。
“……嗯。”我并没有多做表示,径自将目光投向窗外。沐浴在月光下的荒野看不到边际,星空隐没的附近便是地平线。
“有什么坏消息吗?”
见我沉默不语,希薇亚又问了一句。
“希薇亚……你还记得自己的初恋情人吗?”
“初恋……?小时候我曾经喜欢过大我五岁的表哥。”
“不是那种。再长大一点以后。”
“那就是高中时候的男朋友。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匪夷所思,搞不清楚自己当初怎么会喜欢上那种人。”
方向盘一转,车子驶进没有铺设柏油的道路。每转一次弯,两个人的身体就跟着摇晃。
“你突然问我初恋情人的事,难道是这次回日本见到了自己的初恋情人?”
我简单地回了她一句:“没有。”
“……他是什么样的人?”希薇亚问道。
车灯照得道路两旁的碎石闪闪发光。
“什么样的人……?”
我试着在一望无际的星空下、荒野中回忆世之介。二十年前的世之介面带笑容跃然眼前,仿佛时空交错一般。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
“能够让祥子动心的男人,一定很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