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不会遇见你(第12/15页)
“苏鹿!”我看着她,她站在门口,脸被雪冻红了,缎子一样的头发上还夹着几片雪花,“你手机到底什么时候充电?我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我拿着毛巾停下来了,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陌生的东西,像是一把寒光一闪而过,从前那个柔软快乐的小孩儿消失不见了,她是来质问我的,满身带着新鲜的,锋利的A4纸张的味道,气势汹汹地想要割伤人的手。
“我电话不是这两天不知道丢在哪儿了吗?”我站在忙忙碌碌的大厅里,对着她,挤出一个强颜欢笑的表情,“这两天忙着给我们的新家买家具,也没顾上这事儿——”我努力地忽视着她眼睛里凛冽的神情,她可能只是联系不到我耍脾气吧。
“无所谓。”她硬邦邦地丢出这三个字,“反正也打不通,何必再打,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再打电话有什么用?”
“怎么忽然这么生气啊,”我深吸一口气,绕到她面前去,“你这是——”
“你少装了苏鹿,”她像怕接触到什么病毒似的,抱着臂后退了一步,“你看看你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你何必搬家呢?我告诉你,那房子我不住了,你也不用假惺惺地替我跑前跑后,趁早抽个时间把押金还给我!”
“你什么意思,”我的脑子里面霎时间一片空白,“你这叫放我鸽子,你知道不知道。”
“哈哈,”她像个大人一样,清脆地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咱俩现在这架势还能和平相处?”
我猛然间想起几天前的晚上徐欣咬牙切齿的语气,“苏鹿我要让你身败名裂。”这个念头像是在我脑子里面撒下一片种子,铺天盖地地疯长起来,“思瑶,”我能听见我语气里轻轻地颤抖,“我这就把押金还给你,但是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我什么坏话。”
她的目光气急败坏地闪烁了一下,“不是!没有!我没那么无聊!”
“思瑶你正常点,我是和徐欣闹了点矛盾——”
“我用不着听徐欣说!现在全学校谁不知道你的大名啊,全都传遍了,”她忍无可忍地把话一口气儿倒了出来,像是在吐一口滚烫的热水,“那点事儿还用我再和你说一遍吗?我真的不想说你,放纵,堕落!你以为你每天夜夜笙歌,认识了这么多人你就很厉害?我告诉你苏鹿我现在一点儿也看不起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交友不慎?你现在只是在麻痹自己!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一屋子的人哪个把你当成朋友了哪个出事了能真帮你——”她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了还这么清脆,好像在空荡荡的雪地上永无休止地回荡着。我的脑子里面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充满了奇怪的,嗡嗡的回声。
吵吵闹闹的屋子一瞬间寂静下来了,这种寂静就像打在锋利的A4纸上的阳光一样,泛着尖锐的寒光。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江琴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打破了这种沉寂,“小姑娘我告诉你,我们能不能真帮上她我不知道,但是首先她这押金就不能还你,因为法律上来讲已经签好9个月的合同了你这是违约,不仅押金收不回来,你得交违约金,”她伸出四个手指,“至少4000美元。”然后顾惊云斜靠在凳子上悠然地吐出一个烟圈儿,“就是,丫头,你瞎嚷嚷什么啊,她跟我们在一起就是放纵堕落啦?我们能把她拐卖啦?她要真出事儿了我们全屋子的人都能为她拼命——”
“你现在人缘儿真好啊,”她像恍然大悟似的,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环视了一圈儿,“认识了这么多的,江湖儿女——”江湖儿女这几个字不是说出来的,是骂出来的,明明白白地和“人渣”“败类”这一类的词画上了等号。
苏鹿,你代表着你身后的所有人你现在必须得上了——我平静了一下语气,吐出来干冷的、像被冻裂了一样的声音,“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不想住了你就直说,千辛万苦找的房子本来也没指望过你。”
其实我本来想说的是,“就你这种神经病犯不着演这出戏来恶心我们这一屋子人,真是怪不得被以前同学孤立,老老实实对着徐欣犯贱恶心他去吧。”我知道怎么能最痛快淋漓地给她一刀,可是我最后还是忍住了。不管怎么样,她是思瑶不是别人。
她发疯似的,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你好好看看吧,整个学校里谁还当你是个正正经经的女孩儿?你懂不懂矜持两个字怎么写,我告诉过你我最讨厌什么,我最讨厌的就是像你现在这种人你简直不要脸!”她激动地深深呼吸了一下,用奇怪的神色看着我,“不就是徐欣追我,你没人追,你犯得着把张伊泽的事儿都告诉他?对,我是曾经喜欢过张伊泽没错,但我早就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现在我和徐欣比以前更好了。”她冷笑一声,“您老人家是不是很失望?”
“你说什么?”我全都听明白了,心里却异乎寻常的空。江琴好像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觉得整件事情都很荒唐。我想上去拉她一下,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伸不出手。“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像是有一大壶沸腾的水慢慢地倒在了冰上,白气从我的胸腔里漫上来。“我之前对你有多好,说到底却比不上一个徐欣。”
她静静地看着我。房间里的灯光像是被烧热了那样嗡嗡的响。
有那么一瞬间我曾经如释重负,以为我们已经冰释前嫌了,马上就能坐下来慢慢地谈。直到她急促地抽动了一下肩膀,似乎是在笑。
“对,你比不上他。他知道单纯地对人好,你做什么都要回报。他整天宅在家里打游戏没几个朋友,你认识这么多的江湖儿女。就因为你比不上他,你就要在背后造谣,破坏我们的关系?”思瑶的眼神里沾上了一点人世间的东西。怨恨,眷恋,伤心——总之看起来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再也不是我熟悉的那个思瑶。“你知不知道现在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你,你告诉我,你从哪儿还能看出来你是个16岁的孩子?举止?态度?还是最普通的着装?”
这句话像一把刀一样,狠狠地在我脑子里不断搅动着,一瞬间我脑子里的马蜂窝嗡的一下炸开了,黑夜被一道闪电一样的白光照成了白天。这是我初中的课堂上,我身边的同学全都穿着裹尸布一样的校服,摇摇晃晃地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行尸走肉,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他们脸上僵硬的白色了吗?我的初中班主任在课堂上用尖锐的、刺耳的声音指着我,“你一个女生怎么就不知道矜持呢?你穿的跟大家都不一样你是想勾引谁?你看看你的着装像个学生吗?我告诉你们吧,穿成她这样就是不要脸,耍贱——”满屋子铺天盖地的,促狭的笑声从四面八方挤过来,那种气势磅礴的残忍足够把生铁都挤压成萎缩的一个小球,足够掐住你的脖子直到窒息,直到你的五脏六腑全都烧起来,天蓝得真苍凉啊,真凛冽啊,我已经听到尸群开始饕餮大餐地、喜悦地磨牙声了,好,好,你们都是对的那凭什么我和你们不一样就是错的呢,已经5000年了,这个国度从来就没有变过,每个人都得被孔孟典籍程朱理学一层一层地刷到墙上变成个僵白坚硬的浮尸,连衣着都是有等级之分的散发着浓厚的纸浆油漆味儿,这个世界为什么那么野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