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第8/11页)

“可能你到我这个岁数,你也会犹豫了,总得有个选择。”我这时候才意识到我毕竟是个女人,家庭,未来,你总得做个二选一,这件事儿从我到美国那一天开始,过了这么多年,几乎被我忘了。忽然我觉得害怕起来了,在这个浩荡的,朗净的星空之下,我忽然害怕起来了,因为我又想起了自己是个女人。像是那把枪走了火,砰的一声在我心脏里炸开,炸得灰飞烟灭,弹壳密密麻麻地扎到胸腔里。苏鹿没有意识到,她还在满不在乎地笑,她像是几年前的我一样。“你怎么喜欢玩儿枪呢?”顾惊云在我19岁生日的时候把那把枪递给我,他漫不经心地问,“一个女孩儿。”

“非要二选一的话,我就选未来好了。”苏鹿喝了一口酒,仍然满不在乎地回答,“如果是让我放弃未来的话,那么爱情啊稳定啊什么的还有什么价值呢?”这个回答也是被我猜到的,“可你也不能永远这样,如果你跑得很快的话,那你总有一天要停下来。”我无趣地回答,觉得自己听上去很像简意澄。

“我不会停下来的。”她斩钉截铁地回答,“8岁的时候我这么说,12岁,现在18岁,等到我再老一点我还是这么说。等到那个时候你再问我——”她像急切地要和什么划清界限似的,“我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变成那种妥协的人的,我跟你打赌,我发誓,我赌10万块钱——”

我笑了,我知道她为什么剪了短发,她刚刚磨练出自己的棱角,像块刚打好的石雕一样,意气风发,每天带着简意澄去找学校的工作人员,给他当翻译,简直是将军和他的小姨太太,她尽力地让自己显得像个男人,不化妆,不打扮,在酒桌上说着男人的话,学他们穿衣服,开玩笑,学他们杀伐决断。她和顾惊云像个真正的兄弟一样嘻嘻哈哈让他摸不到头脑。她学习,视死如归头破血流地学习,画画,只谈未来,不谈爱情。可是苏鹿你知道不知道,归根结底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他们坐在谈判桌前,站在千军万马前面,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你还没到选择的时候。你打扮得像个男孩子一样,一路畅通无阻有时候甚至蛮不讲理,是因为他们喜欢看你这样。他们喜欢看着一个小姑娘娇横,英气,不自量力胡搅蛮缠,张牙舞爪地抗争,一身男装和他们称兄道弟,这让他们更加觉得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他们看着你就像看一个小玩具,像看着一个扮成老生的女伶人。总有这样的审美情趣,鱼玄机,扈三娘,季莫申科,我,你,都是一样,她们永远都只是男人的历史里香艳的点缀,再配上一个被世界抛弃的结局让后人津津乐道。你以为是对酒当歌的兄弟的那些人,他们各怀鬼胎,爱慕你,想要接近你,想要驯服你,或者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无人会对你心悦诚服,无人会委你重任,无人会与你百年好合,无人会同你共谋江山。他们至多会施舍一点地方,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做成一个夺人耳目的战旗。你永远都无法拔剑南天起,你的价值就只在于你的美丽,你螳臂当车的一点小聪明小才气,和你是个女人这个身份。没有人会忘记这个的。可怜的,可怜的苏鹿。

【梁超和叶思瑶】,2015

夕阳像个上帝还没熄灭的烟头一样,打了几个滚儿掉到山对面去了。这些日子我一直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20世纪40年代美国小说里的主角一样足不出户。我想当年的顾惊云,一定是和我看到了一样的事情。西雅图,这座终年阴雨的沿海城市,在黄昏里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场。时间快到了,我对自己说,然后继续打开电脑研究着顾惊云留下来的仅剩的东西。

我的记忆虽然不好,但我从来没有留笔记的习惯。笔记总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扭曲,就如同我面前这份顾惊云的转发记录。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显而易见的,有人在利用顾惊云的人人记录装神弄鬼。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然后抬起头。思瑶拎着我给简意澄准备的病号饭走了进来,满屋子都是石锅拌饭的味道。这姑娘两耳不闻窗外事,学习了12年,但从来就没人教过她怎么敲门。“网断了。”她直直地站在门口,长裙拖地,脸上的妆掉了一块,衬着她尖削的颧骨,好像是北方三月寒冷的春天,又生硬,又冷媚。

“你是要让我带你去修网吗?”我抓了抓头发,烦躁地站起身来。“我的脚最近不知道怎么,特别疼。而且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上帝保佑那里今天6点下班。”

“那就快点去啊。”思瑶的左脚在不耐烦地点着地。我叹了一口气,拿出口袋里的钥匙。“算了,一会儿请我吃一顿日本料理就行了。”我没指望她能请我,到时候大概还是我请她。不过我发现自己已经能和这种人笑着说话了,无论怎么样,你总得学会谅解。

“你还在想简意澄的事儿吗?”夕阳照进陈旧的车窗里,思瑶坐在我旁边,梦呓一样地直视前方。“都过去多久了,他不会和你也是基友吧。”

“对他没兴趣。”我打了个哈欠,轻轻踩了一脚油门,路上的夕阳好像尘土,穿过晚风和炊烟,穿过路边的树和几栋小房子,噼噼啪啪地打在车窗上。尾气像岁月一样弥漫过来,汽油味混杂着这个城市的鲜血和爱恨情仇。“不过我最近想知道,顾惊云到底是怎么死的。警察说的那些都是错的,我一点也不相信。”

“你也这么觉得?”隔了好一会儿,我听见思瑶轻轻地开口。

我没说话,稍微偏过头去看着她。她的脸倒映在侧视镜里。“顾惊云是自杀的。”

顾惊云是自杀的,这种可怕的想法一旦有了,就像墨汁滴到纸上一样不断地扩散开来。我盯着窗外的大厦,过了不少的岁月而让它残缺不全,电线晃晃悠悠地在风里飘,黄昏剩下的影子遮住了楼下US Bank的标牌。我听着思瑶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讲着他的孤独,他的掩饰,他被双规的老爸和总是歇斯底里的徐庆春,他对这个世界的憎恶和放弃。这些话像是水银一样流淌在空气里,我打开车窗,晚风吹得我浑身发冷,一个闪电一样的画面掠过脑海。

那是什么日子,我已经忘了。可能是苏鹿过生日。她过生日总是那样,带着一大群漂亮浮华的男孩子歌舞升平,她说革命就在戏剧,舞蹈,狂欢和醉酒里。我坐在她家客厅的角落,一杯一杯地喝着酒。我那时候和她说话越来越少了,她的朋友们对简意澄太过丧失人性。我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个新来的男孩儿和江琴一起把一包拆开的卫生巾朝简意澄的背上扔过去,后来所有人都把这当成了一个有趣的游戏,打中头加十分,打中鼻子加一百分。有个叫莫妮卡的姑娘还走过去摸摸简意澄的头,劝他不要生气。弱肉强食,从小都没有变过。只是长大了之后这种形式变得更加圆滑和温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