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6/11页)

简意澄的电话停电之前,我跟在张伊泽后面,听见他们已经开始吵架,轻言软语荡然无存。“你也知道我现在没到18岁,我爸妈根本不同意给我买车,”张伊泽一着急,河南腔就露了出来,“我买了车连驾照都考不了有什么用——”

在海滩上他的手一直紧紧攥着他那条路易威登的皮带,海滩上的人都是轻松的、愉悦的,他孩子气的恐惧被暴晒的阳光和这种不合时宜无限放大,好像曝光在了聚焦的镜头下面。然后电话戛然中断了,“他电话停电了,我们快去桥边等着他。”张伊泽当时回过头来,努力地把表情调整成朋友电话没电应该有的那种紧张。所以我一直很镇定,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镇定。人工停电而已,谁都看得出来。

我总觉得张伊泽想当个演员,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想当个超人,内裤外穿裹一身被单手无缚鸡之力,也得为了唯一的观众披挂上阵。这孩子心软,没法拒绝别人哪怕蛮不讲理的期盼,特别是他觉得这个人,真心实意地崇拜他。

但如果超人拼尽全力营救的观众不是一个城市的市民,而是个心怀叵测的败家基佬,这个超人无疑就变成了一头特大号的傻×。

我蹲下来,看着林家鸿从伞下面走出去,给苏鹿披上一件外套。洛杉矶的雨下得盲目昏沉,渗进海边的泥土里,四处都涨满了雨气和泥腥的气味,就像一把拉开了保险栓的枪。我点上一支烟,海潮涨起来,月亮跟着海水一起漫过来,海滩变得更加荒凉了。我从来就没什么诗人情怀,只感觉到饿,听见肠子蠕动,肚子咕咕地响。平时的这个时候,我刚写完作业,正开着车去家旁边的麦当劳,从Drive Thru里买一个汉堡,个儿大,奶酪味重,难吃得要死。苏鹿往前走了两步,躲开林家鸿的衣服,示意他自己穿好。有些事情她不愿意明白,就永远都不明白了。

“找到了——”她放下电话朝着我用力地挥手,声音被暴风雨浇得支离破碎,“他们一会儿就过来,你们谁给taxi打个电话。”

“干什么呢他们?”林家鸿靠在遮阳伞的栏杆上,没抬头,好像对这么快就找到人特别失望一样。

“简意澄在买衣服。”苏鹿走进伞里来,头发被雨浇成一团一团,贴在头皮上。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地抹了把脸,林家鸿踢了一下脚底的泥,使的劲儿太大,整个鞋黏上了厚厚的一层。“×,真他妈好意思。”

“回去让张伊泽请吃饭。”梁超微笑着打着圆场,海浪翻滚,波涛汹涌,我把烟戳灭在地上的泥里,烟屁股翘着,像个墓碑。一股怒火从雨里浇下来,穿过破旧的帆布,淋在我的皮肤上,眼睛里,五脏六腑里,要把我拖进泥沙里去。从街道的对面,张伊泽搂着简意澄从灯火里走出来了,简意澄像块面团儿一样,黏在张伊泽身上。“你们有没有打好taxi啊?”简意澄踩着明星步,顾盼生姿地走过来,声音活像刚被扔到电饭锅里蒸了一圈儿,松软发酵,甜糯腻人。“我走了好久,脚都走疼了——”他把手里的衣服袋挂在胳膊上,踢了两下自己的帆布鞋。我几乎是捏紧了拳头地站了起来,走进雨里,想骂人,想一拳挥到他涂了眼线的脸上。雨猛烈地朝我脸上扑过来,我刚张开嘴,就灌了满口的水,满胸腔的风,火气像一根烟头一样被猝不及防地浇灭了。张伊泽抹了抹头发歉意地朝我笑,风空荡荡地吹过来。水把我的气管,肺,内脏,都泡得肿胀起来。我只觉得喘不上来气儿的恶心。

【林家鸿】,2014

我们租了一辆车,这已经是我们在加州的最后两天了。苏鹿吵着要去迪斯尼玩,“来了洛杉矶,还没有去迪斯尼,这不是和没来过一样嘛。”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发亮,好像是一个等着电影院里的爆米花和冰激凌的小孩子一样。

“妖道,你怎么今天一天都这么不高兴。”演出已经谢幕,太阳从过山车后面滚烫地沉下去。我们坐在露天剧场后排的木椅上,音乐喷泉溅起巨大的水花。苏鹿的脸有一半沉在阴影里,另外一半表情哀戚,好像一个摆了很久的蜡像。我没法向她解释——小时候去参加宴会,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有好吃的食物和同龄的小朋友。每次宴席散了之后,都要坐好久的出租车,外面的黑暗无边无际,城市破旧颓唐,好像一切都静止了,都休息了。街边的水果摊,饭店的霓虹灯,万家灯火都渐渐地熄灭了,只有理发店门口亮着白色的灯柱,一圈一圈地旋转。我妈妈抱怨着宴会上刚刚还把酒言欢的某个人和我的学习成绩,并警告我回家马上睡觉。所有的欢声笑语变成幻景,四周都很寒冷。很多年后我经常梦见那条街,我回家的必经之路。因为年代太久远而显得非常不真实。城市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住满无家可归的灵魂,他们坐在台阶上,对我说,这是鬼的街。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喜欢苏鹿他们的那些party,那些纸醉金迷的宴会。我没法对她解释,我是害怕热闹过后必须面对的生活,更黑暗,更衰败,布满蜘蛛网。阴郁的灵魂躲在窗帘后欢迎你回家。

“我都奔三的人了,玩这些东西肯定不像你这么兴奋。”我选择了这种解释方法。苏鹿低着头,把手里的橘子皮捏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梁超刚才告诉我,简意澄对他说我是个T。”她像是在宣布一个了不得的坏消息,语气迟疑地好像在说“简意澄死了”。

“我还没见过什么我喜欢的姑娘。”她想了想,又加上这么一句。我被她逗笑了,“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难道你真的是个T。”

“我可没这么说。”她挠一挠头,“听说梁超记性不好,他可能是记错了,把我当成江琴了。”我看着她苦恼地笑笑,然后她轻轻地,愉快地叹着气。“不说这个,太空山要关门了,我们快一起过去玩。我觉得江琴也在那儿。”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提起简意澄的事儿。天渐渐黑了,路边的小丑和米老鼠对我们挥手,动作迟缓。米妮已经老了,戴着厚厚的头套,身后是越来越破旧的黄昏。我觉得我能看到她的眼睛,眼睛里布满皱纹,笑意也是那种谅解的,宽恕的笑。米妮,你早就看出来了吧。我从前和徐欣单挑三国杀,简意澄就躺在沙发上,“小澄啊,和你最近玩的那个妹子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小心点。别被人卖了还不知道。”徐欣漫不经心地和他聊着天。

“我知道。”简意澄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特别熟练。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看着玻璃杯里的泡沫渐渐消失。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他大概也不记得我。“和你上次的那个妹子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就得吃点儿亏才能懂事。”简意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春天迷到人眼睛里的柳絮,轻柔而令人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