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7/11页)
米妮,它什么都能看到,不审判,不解释,不祈祷,不回应。甚至不会睁开眼睛。它什么都能看到。它说不出话,只能微笑着被黄昏慢慢地吞食。有无数次我和简意澄在海边走,像个熟人那样聊天,聊着该死的中国教育和他家里的车,我都想把他一脚踢到海里。可我最后没这么做。我知道我有一天可能会真的杀了他,我的脸上有杀人犯的神情。我并不指望这只目击一切的米妮可以宽恕我。
只是,米妮,我希望你保佑她。
【梁超】,2015
自从离开那些人之后,我觉得我的日子过得越来越不像小说里了。我以前认识一个隔壁班的写小说的叫常羲,是个腐女。在语言班读了三年,不梳头不洗脸。写的小说像便秘。我看了之后都连吃了三天香蕉。从此之后我就开始痛恨小说,这些写小说的简直反革命反人类。
现在回想起来年轻的那段日子,就好像下载电影的时候偶尔弹出的黄网广告一样让人不愉快。林家鸿,苏鹿,江琴,玛丽莲和那个小白脸张伊泽,这些混账分散在大西洋沿岸,科罗拉多高原,华北平原,四川盆地。但我宁愿相信他们是死了。我现在就像是《一千零一夜》的神话里被关在魔瓶里的妖怪,三千年之后终于学会了仇恨人类。
直到昨晚做了个噩梦才把这些人想起来。那梦太可怕。梦里我像往常一样到玛丽莲家去借两本书看。她不知道在哪儿找到了最新一期的《我爱摇滚乐》。之后我在堆满了书的衣柜里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那其实是个寝室,初中时候的寝室,还是女寝。她的室友还没起床。我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女班主任趴在门口的玻璃上看我,一脸国恨家仇。我之所以确定那是班主任是因为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会爬玻璃,除了班主任只有壁虎。
班主任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一把把我的被子掀开从上铺揪了下来。我这才发现身边堆着一摞摞的书。玛丽莲一早就端着脸盆去水房里洗漱了,我只能和她解释我不是她们这儿的同学,她并不听我说,义正词言地表示要收拾我,一边龇牙咧嘴地揪着我头发一边问我在被开除之前有什么话想说。
我越仔细看越发现她的脸好像在哪儿见过。准确地说是综合了我初中两个更年期班主任的丑陋之处。漂亮的人大抵都差不多,难看的人却各有各的难看,这便是所谓世间百态。她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叫林梦。那是我高中时候最喜欢的一个女老师。才20多岁,从新西兰刚回国,浑身上下满是夏天的气味。她是真能为一个被学校墙上的电网电死的学生哭上好几天的人,不过我始终觉得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如今她变成了这样。变成一团焦黄枯萎被卷进烟草里的树叶,变成了桌子上的烟灰。她告诉我这是她要带的最后一拨学生,她就要回家颐养天年了。不过没有人叫玛丽莲,我今天醒来的那个床铺上从来都没人。我看着她身后玛丽莲不存在的双眼。她的眼神干干净净,放下脸盆的一个弯腰像是柔媚的柳枝。梦里的她大概十三四岁,还没学会鄙视自己。然后我对着林梦笑了,我问她,人是死是活你都不关心,进来关心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这人是男是女。
梦醒了以后我发现自己脖子上全是汗,然后在黑暗里想起张伊泽。有段时间简意澄收拾了细软,搬到张伊泽家里去“玩耍”。他看简意澄看得腻味,每天都来我家蹭几口饭吃,打几盘LOL。他那时候胖了许多,有些啤酒肚,脸上的浮肿泛着潮红,头发也不知道被谁剪得乱七八糟。再不像以前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漂亮样子。我们都笑他像是一夜之间结了婚当了三个孩子的爹。
这幅形象让本来就不聪明的张伊泽看起来更像一个傻×。我们那时候想的当然不是大义凛然地拯救这个迷途的小肥羊,更没闲心听他细致地形容他和简意澄的夫妻生活以及他是怎么被简意澄摔碗砸盆地从家里赶出来。只有从小被摆在玻璃柜里的花儿才把灵魂这东西看得那么金贵,觉得每个灵魂都值得拯救。换句话说,矫情是留给贱人的。日子本来就过得够烂的了,我也没法把他从烂泥堆里往外拉,何况当初还是他自己奋不顾身地踩进去。
张伊泽那几天好像跟我格外亲近——可能和别人也是这副样子,大家聊着天打着三国杀的时候就能看到一个头可怜兮兮地从两个人的中间冒出来,用那种死不瞑目的眼神看着我。
那时候他一有空就拖着我上网看二手车,在一万元以下那个选项里找一辆还算看得过去的奥迪A8——虽然世界上并没有这种东西。时间长了我们也会拿他打趣,问他你说好的车怎么还没买。这时候他的语气就含糊了起来,然后把网页打开问我引擎轮胎车证等等没边儿的问题。
每当夜深人静了,他也会坐在我身边和我说些别人的事儿。有的事儿很有意思,比如那个在语言班里蹲了三年从来不梳头不洗脸的肥哥是三国杀吧的大神,发个骗经贴就是几千回复。再比如他以前见过王东和徐欣那伙人在家里聚众吸毒,他一下楼就看见50多个黑人兄弟瞪着他。一片漆黑,只有牙是白的,好像在半空中漂着一样。据说他们也卖,货源是黑人,再偷偷地卖给香港东南亚那些喜欢玩儿大麻的。自从听他说了这个,每当他半夜三更钻进我房间的时候,我都会菊花一紧。
我一直觉得如果和什么人在一块儿连打三国杀都能变成一种折磨的话,那这日子就真没法过了。比如简意澄。每次打从洗牌开始他就像一坨泡了水的橡皮泥一样黏在张伊泽身上,嗲声嗲气地问小泽给我看看你的牌好不好给我看看你的身份卡好不好放权给我好不好桃子给我吃好不好。我们每次洗牌都是林家鸿,这家伙最喜欢用孙权和袁术,都浪费牌。他把牌发给江琴之后,江琴亮出自己的武将牌贾诩,然后把牌往桌子上一甩,啪地拍了桌子。我们吓尿了,以为她要开局乱武。结果她指着简意澄怒喝道,“你能不能闭嘴。”
简意澄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抓着张伊泽桃子的手收了回来。他喜欢用甄姬,说是因为甄姬是个诗人。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他《洛神赋》其实是曹植写的,而且和甄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点子也是太背,洛神的第一张牌就是红色的,然后求助似的看了看张伊泽,又把胳膊吊在了他的肩膀上。张伊泽叹了口气,丢出一张梅花的诸葛连弩,武将牌上的张角闭着眼睛,仿佛不忍直视。
打了一圈下来发现少了个忠臣。我知道问题就出在张伊泽和简意澄那里。简意澄撒娇的声音混杂着窗外噼噼啪啪的雨声,这雨已经下了十天了,兴高采烈,若无其事。厨房里煮了三天的糯米团气味四散开来,渗进地上满是污渍的地毯里。我觉得这个世界不会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