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15/36页)
他每天总是最先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去年评上全院的劳动模范,这是材料里最过硬的一条事迹。新官上任三把火,偏偏就是这条,使我心生反感,理智上也知道不该这么做。
“嘿,你知道吗,罗副所长和小唐住一个大院。”
“哪个小唐?”
“司机呀,开‘丰田’的那个。”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想起“罗营长”是住在他爸爸那个部队大院里的,高高的墙,森严的岗,放个车绝不怕让人砸了玻璃。司机又和他是邻居,上下班同来同往,利益均沾,岂不两得其便?啊,怪不得他每天趁大家没来就来,等大家走了才走,原来有这么一段猫儿腻!
对了,我又想起有个星期天去看一个“内部片”,一进电影资料馆的大门,就看见研究所的那辆小“丰田”正端端地停在院里,第二天中午就听见他在饭桌上和人大谈那电影里的笑料。我原来还纳闷这车子是怎么停到那儿去的,现在明白了,那是他的“专车”!行啊,你就是这样当的模范?
在学院人事处召开的考核所级干部的群众评议会上,有人说你架子太大;有人说你学问太小,当然大家也说了你很多优点,光凭那个每天早来晚走的工作态度,工作成绩的优劣似乎便足以忽略不计了。谁也不提起,不,谁也不知道你每天虽然走的最晚,可等你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饭桌前的时候,别人还在公共汽车上挤着哪!
我本不是个好事者,可这些事无论如何使人生出一种不平之慨。尤其对你,我们彼此原本就隐隐有一种谁也不想捅破的敌意。
又一个平常的黄昏,太阳照例该循环到西半球去了,办公楼也慢吞吞地静下来,只有你房间里的日光灯还抖抖地亮着。我下了楼,没走。楼门的斜对面,一箭之遥,是学生们清晨读书的小树林,这会儿没人。这是我白天就选好的位置。假使我能获得证据的话,那么第二天就可以找个“旁证”人一块来看!
五分钟后,我的心怦怦跳起来,正是那辆小“丰田”,悄然没声地来了。小唐从车里钻出来,车门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显得非常沉闷。他在车旁踱着步子,看看表,又抬头往三楼那亮着日光灯的窗户望一眼,然后低下头来点烟……
我为自己这个小小的“外线侦查”的成功而得意,脸上想笑一笑,嘴里不知怎么却突然泛苦。毫无联系地,我竟然想起了八分场那个惊心动魄的深夜……十年了,我早已不能这么清楚地回忆起那种视死如归的内心体验了。这回忆的突然闪现,如雷轰顶,把我的那点得意轰得荡然无存。我胸口上像压了沉甸甸的东西,怎么也挪移不开,我羞愧得几乎要哭出来,疯了似的跑出了小树林。
啊,我曾经有过多么单纯、善良、正直、豁达的青春!我不是这么无聊、猥琐、阴暗、狭窄的。然而往事像一泓毫无偏袒的清泉,不管你是吓一跳还是不敢认,映出来的倒影都是你!
那天晚上我们下了车,谁也不再怀疑一场残酷的、寡不敌众的肉搏迫在眉前,无可避免。眼见那些手持凶器的暴徒黑压压地逼将上来,我,还有每个站在前排的人,都不再有侥幸生还的幻想了。
洪场长喊了一声:“大家别散开,咱们人多!”后来大家不止一次地咀嚼和评价过这两句话,都佩服得不行。因为路上既定的作战方案,是四人为组散开战斗,可没想到下了车就得开打,几乎是一个遭遇战,后面的大队人马猝然跟不上来,我们以少敌众,不能不随机应变,保持一个大坨子应战。特别是后面那句话,更绝,安定自己震慑敌人的作用兼而有之,我们的胆儿真的壮了一点。大家谁也没经过刀枪战阵,那时全都发蒙,既不敢前进又不敢后退。只有洪场长才这么镇定和老练。
暴徒越来越近了,领头的一个突然喊了声:“洪场长!”
洪场长一愣,迎了一步:“是老秦?”
正是:八分场教导员秦文忠!
“怎么回事?”
“啊,”老秦加快脚步跑过来,摆着手:“没事,没事。”“什么?”“误会了,虚惊一场,啊,虚惊一场,嘿嘿嘿。”老秦难为情地笑着。
大家全都愣在那儿,生死之间,何以转化得如此轻易?谁反应得过来!
“乱弹琴!”孔局长挤到人前,他的怒喝把老秦的傻笑吓呆在脸上,“你们怎么搞的!”
“这,这,犯人们起哄,啊,也不是起哄……”老秦本来就拙于辞令,见孔局长一火儿,竟吓得语无伦次。
这时,后面的车辆络绎不断跟上来了,此起彼落响着喇叭,数不清的明晃晃的车灯很有气势地甩在公路上,远处仍能看到刺目的亮点儿长蛇似的蜿蜒而近,那天至少来了上千精壮!远远近近人言车吼,许多人不知局面如何,乱哄哄地下了车向这边走来。不少人胳膊上已扎起白毛巾,手提棍棒利斧,脸上一片杀气。洪场长四下环顾一圈,轻声说了句:
“孔局长,上车谈吧。”
几个头头和秦教导员上了轿子车,谈的什么不得而知,不过大家围住八分场的干部,七嘴八舌之间,便把事情的概貌弄清了。
事情本来很简单,那天晚上天热,蚊虫多,值班队长允许犯人们晚睡一个小时,在各班自己的防震棚外面乘凉。几个犯人找了个旧喷雾器,修修,改成了个灭蚊机,一试,还挺管用,经值班队长同意,便拿它在监区各处喷洒杀虫药。犯人嘛,年轻好动、穷极无聊,精力无泄处,每喷到一处,那里的犯人便兴高采烈地喊叫一阵:“噢——噢——胜利喽!胜利喽”此起彼伏。当时,队长看见犯人自己动手改造的灭蚊机成功了,也挺高兴,所以对犯人发泄兴奋未加制止。这时恰巧有一个队长正从外面往监区走,忽听里边一片喊叫,吓了一跳,以为犯人闹事了,于是不敢再进去,拔腿便往场部跑。场部正在开总支扩大会,传达总场关于肃清谣言,防止逃跑、闹监和集体越狱的指示,一听见监区——用秦教导员和其他几位分场领导的话说——响起一片喧嚣声;又看见那位队长慌慌张张从监区那边跑过来,便问:“怎么回事?”那位队长想当然地答道:“不好,里边要放羊(要逃跑的意思)。”分场的头头们都以为他是从监区里边跑出来报警的,于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谁也不再怀疑这些天在全清河的犯人中酝酿着的那个潜在危机,终于首先在八分场暴发了。他们当即宣布休会,一面派人飞驰机械厂打电话求援,一面紧急动员全分场的干部、职工、家属和“就业人员”,[1]行动起来,镇压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