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13/36页)
“这倒好,等七月份工资一改革,你起码比他少拿三十块。”
“继平,你一张嘴,就把主题扯歪了。”我几乎冲你喊起来:“你知不知道铜臭是什么味!”
你撇撇嘴:“狐狸够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我后悔跟你扯这些事。
继平讪讪地走了。等我也渐渐平静下来,父亲才慢吞吞地开口问:
“一个副所长的交椅,有那么大魅力?”
“不。”我摇摇头,其实我并不愿意干,我只是心里窝气,这些人还讲不讲原则,讲不讲道理呢?
“这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你也这么哭一场?”
一针见血,我默然。
“你有义愤,但这只是一方面,关键是,你首先觉得自己被侵犯了、被剥夺了,才会这么气不打一处来。你也想当官,也想出国,至少心里有这种潜在的欲望和需要。你要真能超脱,就不会这样委屈、这样气急败坏了。对不对呢?”
对的。
我毕竟是个俗人。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俗人的?
“孩子,难怪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人不大看得起你们了。青年人本来应当满腔热血,勇于牺牲;视千金如粪土,视名利如浮云;应该赤诚、忘我,以天下为己任!不不,这绝不是什么抽象的老生常谈,这些东西本来就代表了人的青春。我并不是从概念上说的,而是从感情上说的。我有时候想起自己青年时代的军事共产主义生活;想起身边死去的那些信奉利他主义的伙伴;想起我们那种自找苦吃的、牛虻式的、悲剧式的、浪漫主义加禁欲主义的热情,还会激动不已,并且感到充实和安慰。将来等你老了,也要回首当年,如果你的青春是壮丽的,那么你会觉得一辈子的灵魂都是干净的!”
我真的忍不住奔涌的泪水了,我想起了我的二十岁,想起了小祥,我也有过短暂的,却是真正的青春!
就在场部留宿的那天夜里,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把我,也把我们这一群人,猛然推上了生与死的关口!
地震把全场的电话线路破坏殆尽,工作队来以后,只是在总场和机械厂之间现拉了一根线,接上两部直呼电话,以沟通南边四个分场和总场的应急联系。那天电话打来时已是夜里十二点钟,值班员叫起睡眼惺忪的孔局长,孔局长接过话筒,先是漫不经心地唔唔两声,嗓门陡然提高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大声点!”
他的喊叫把大家都吵醒了,有人似乎预感到出了什么事,探头探脑地钻出帐篷,面面相觑。孔局长放下电话,脸色紧张地冲大家说了句:“都起床!”便跑进自己的帐篷里穿衣服去了。大家飞快起了床,全都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值班员,值班员这才慌慌张张地说道:
“八分场,八分场的犯人暴动了!”
我当真吓了一跳,“什么,你是说八分场?”
他几乎来不及回答,几秒钟之内就有一大堆问题争先恐后地包围了他,“多少人暴动?”“怎么引起的?”没去过八分场的人老是弄不清八分场到底在什么方向,离总场有多远……当然,更多的人最关心的还是——现在局面如何。
“不知道,不知道,”值班员招架不住了,“是八分场派人跑到机械厂打来的电话,现在闹成什么样子,他也说不清楚。”
我知道八分场离机械场有十几里地,算算时间,心里不禁有点发凉。到现在为止,暴动显然已经发生将近一个小时了。几百个年轻力壮的亡命徒一哄而起,谁都明白那将是多么可怕和难以收拾的局面,说不定暴徒已经控制了监区,甚至占领了整个儿分场。他们手里的劳动工具,锹、镐、扁担,都是足以杀人见血的凶器。自然还有更坏的可能——他们已经血洗了八分场冲出来了,正向各处露宿的老弱妇孺杀去……
不用说,这时候人人都在想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办?警卫部队来源的纠纷还在京直两地的军事机关里扯皮,这会儿你就是骂出娘来也不赶趟了。
洪场长来了,和孔局长急急商量着对策,声音虽低,但谁都能听得见。
“关键是我们没有武器,人又不整齐。”孔局长一脸焦灼,“我看应该迅速召集总场党委紧急会议……”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洪场长打断了:“不行,得马上行动,什么会都来不及开了。”洪场长的辞色几乎是无可商量的,“叫那帮人冲出来不得了,各分场的老人孩子都睡在外面,这些人敢闹就是不想活了,要是冲出农场往天津北京方向去就更麻烦了。”
孔局长机械地不停点头,却说:“不过冲出去倒好,与其逼成困兽之斗,不如网开一面,叫部队在沿途消灭他们,打运动战是我们的传统嘛。”
洪场长仍然唱反调,“不行,按责任这个压力应该是我们担的,让他们冲出去我们就是失职了。得马上派人通知各分场,把所有路口都封锁起来,应该把他们堵在清河!干部家属都得动员起来,他们到哪儿就在哪儿跟他们干!我已经叫人通知场部的干部都到这儿集合了,八分场的同志说不定还顶在那儿拼呢,得赶快增援他们。”
孔局长似乎没有固定的主意,只是一劲儿点头:“对对,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我们要号召大家发扬这个军队一往无前的精神,克服一切困难,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敢于来犯之敌。要动员每个党员、团员,每个革命干部、职工,用行动保卫毛主席、党中央,保卫抗震救灾,保卫批邓……”
“对对,”洪场长抓住他换气的片刻插进话来,“当前首先要把司机动员起来,这儿有几辆车?”他转身问左右,“四辆?好,马上发动起来,大家上车!”
大家呼隆呼隆地朝汽车那边走,及时中断了孔局长的长篇大论。
正好那天从北京来了一辆准备接运伤员的大轿子车,便成了这一军事行动的临时指挥部。小祥急匆匆地赶来了,在开车的一刹那跳上车来。他气喘吁吁,却没有忘记从堆在路边的救灾物资中绰来两把漆黑的大铁勺,大家这才想起赤手空拳,真应该拿点什么家伙才好。
最狼狈的是肖科长,他因为那天傍晚把衬衣背心全都一水洗了,所以只好赤膊上阵,挺着雪白虚胖的肚子,很是尴尬。他一上车就悄悄问小祥:“你里边穿背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