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18/36页)

他不想想,要不是孔局长拍的板,谁敢抓他?

一个月以后,他以玩忽职守罪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比起马盛利的留场察看来,当然是轻罪重罚了。

小祥完全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逮捕秦文忠的时候他也呆住了,瞪着吃惊的眼睛好像比秦文忠还傻。

当天晚上,根据总场的要求,由肖科长主持召开中队长以上党员干部会议,端正对秦文忠事件的态度,同时进一步揭批他的问题。临开会时,肖科长特地要我去找一下小祥,要他也来听一听。我找了一圈,棚子里、操场上,哪儿都没有,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他一吃过晚饭就往东村去了。

东村?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犹豫了一下,决定也到东村去。

东村离场部二里地。那一片残垣断壁之中错落杂乱的防震棚,正笼罩在深紫色的暮霭中。进村以后,我直奔秦文忠的家来了。

果然,小祥在这儿。

他在给秦家搭防震棚。

秦文忠的老婆,面黄肌瘦,带着三个闺女和一个四岁半的儿子,正在吃晚饭,脸上身上还带着干活儿时留下的尘土,见我不速而来,全都惊惶地停下碗筷。

小祥卷着裤腿,满脚是泥,正在脱坯。他和我对视一下,随即低了头,垂下拿着坯模子的手,问道:

“你怎么来了?”

我说:“晚上开会,到处找你。”

他仍然不抬头,喉咙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会?”

“中队长以上党员干部会。”

“我不是中队长,也不是党员。”

“肖科长让你参加,再说你也应该参加。”

沉默了一会儿,他把坯模子摆好,又干起来了。我看看那堆已经不多的剩泥,说:“我等你。”

他没回答,难堪的沉默中只有泥坨摔在坯模上发出的砰砰声。突然,身边掺进秦文忠妻子嘤嘤的哭泣,大人一哭,几个姑娘随即跟着唏嘘起来,直到扯起那男孩子震天动地的号啕。

我只得搜索枯肠,尽量安慰,“这是没办法的事,老秦犯了错误,和你们无关。你们生活有困难,可以提出来,组织上会帮助解决的。”不说则已,一说,哭得更其伤心,那女人边哭边唠唠叨叨地不知数落着什么,样子很凄惨。设为其身地一想,也是,仅止一夜之间,就从教导员宝眷沦为囚犯家属,人生沧桑,不堪回首,怎能不悲从中来?

小祥默默地脱完最后一个坯,又默默地收拾家伙,洗了手脚,最后穿上衣服,带着一种男人的威严和沉着,板着脸说了句:“别哭了!”哭声果然小了,变成细细的抽咽,他又硬硬地说:“我明天再来。”然后,也不理我,一个人径自往大路走去。

天完全黑了,四周的景物依然历历可辨,大路上静悄悄的。我费了好大劲才追上他,却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我惊奇地发现,他比我原来想象的要成熟得多,我想象他是个孩子,实际他是个男人。

“你怎么,想起给他们家搭棚子来了?”我迟疑了半天,才开口问。

他只顾埋头走路,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说:“孤儿寡母,谁管?”

连我也弄不清了,你是觉得有负于秦文忠吗?可你当初对他的失职是那么义愤填膺,甚至耻于再叫他一声叔叔;你是可怜孤儿寡母吗?可不光你,连我,也许连肖科长,都没有料到孔局长的反应会这样激烈。这对秦家无疑是一场横祸,可你并没有错,也用不着赎过。

有时候,你知道吗?做人也得横着心做!

我站住了,叫了一声:“小祥……”

他也站住了,回过头来,一动不动。

“你,你真好。”我竟然稀里糊涂说出这么一句说来,那一刻我心慌意乱,不知怎么就觉得他和我的距离一下子挨近了,仿佛有许多话可以说,却只稀里糊涂说了这么一句。

他眼睛看着我,那目光既惊异又温柔,不不,这绝非我的自做多情,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他用胆怯得含混不清的声音答道:

“你也真好!”

那一刻,也许正是从那一刻起,我们建立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沟通和默契,谁也不敢捅破,却都心照不宣。

我们面对面一声不响地站着,让甜蜜而奇特的心灵感应默默地延续,站了多久,已记不清楚,直到他开口说了句:

“走吧。”

回到场部的时候,会议也散了。肖科长怀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问:“这么晚,你们干什么去了?”

小祥头一低,没答话,我说:“我找他来着,刚找着。”

“找这么久?”

“下次再找人,您去得了。”我没好气地撂了一句,扬长而去。

对肖科长这种人,有时就得小小地横一下心!

对继平,不,对我们那个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我也横过心,像今天!

可有时候横了心,又免不了要陷自身于阴暗、恶毒和卑鄙之中,引起那么痛苦的自我谴责,像对“罗营长”。

我们这种人也许注定就横不了心,横了心,心就必定是不安宁的。

打击“坏人坏事”的浪潮就像铝锅烧水,热得快,凉得也快。继之而来的是对好人好事的表彰活动,更有轰轰烈烈之势。

为了迎接北京市乃至全国的抗震救灾英模大会,总场开了两天的“马拉松”会议,研究部署准备工作。因为清河农场是全北京市受灾最重的下属单位,所以市里向中央报送的英模人物的出处,显然非此地莫属了。这在清河人的眼里甚至有点坏事变好事的意味,要不是土地爷这么一闹,这个憋屈的小角落大概下辈子也出不了这个风头。

我们在八分场的中心任务,也很快转移到搜集先进事迹方面来了。和揭发坏人坏事的情形一样,人们又被发动起来,拼命回想着曾否耳闻目见过什么英雄事迹和豪言状语之类。无数“素材”又一次雪片似地飞来,虽已非“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但无奈内容质量大都平平,无论怎样拔高,也难冠以“英模”二字。但看到别的分场都纷纷拿出材料往总场报去,我们不由有些着急。恰巧那天总场通知召开全场中队(股)长以上干部大会,肖科长便决定顺去总场开会的便,把手上这些尚难成为典型的素材,姑且汇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