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20/36页)

“哟,你们一去多少天,也不惦着让我们孩子回家吃顿好的,人都瘦成这模样了,我看他爹妈在世谁也不敢这么不讲理;再说啦,我见天的心绞痛,谁管我?”话是笑着说的,却很难听。我扫一眼这间七拼八凑的棚子,想到贫富有别,溺爱孩子却是一样的。

“姥姥,”我说:“小祥去帮助工作队工作,是组织上对他的信任和培养,您还能不乐意他出息吗?”

“敢情了!”老太太一高兴,有点蒙,顺着我的话路就说下去了:“这孩子可积极呢,实心眼儿,跟他爸爸一个德行。”又说:“又能跟你这样的闺女在一块儿工作,也长见识啊。”

“姥姥!”小祥敏感地嗔了一声。

时间不等人,我赶快就着话口,说:“那我们就先走啦,车等着呢,回头再来看您。”

“啊?”老太太愣了一下,“啊,啊,我也没说不让他去,我刚才是想到供销店给他买俩鸡蛋带上。现在连总场都不让养鸡了,八分场那地方就更甭提了,不割自个儿腿肚子就甭想闻上丁点荤腥,可这小子说走就要走……”

老太太话没说完,我已经拉着小祥开路了。她拧着步子在后面追着喊:“姑娘,你在这穷地方不习惯,脏的累的值不当自己动手,叫小祥给你干,他什么都会干。”我嘴里哎哎地答应着,只怕老太太再啰唆个没完,不敢停步,直走到小河拐弯处,小祥说什么也要站一下了。怯怯地回头望去——远远的,老太太的身子一动不动,还在暮色苍茫的池塘边上站着呢。

“唉,”他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她真有冠心病。”

回八分场的车显然等候多时了,乘客中已啧有烦言,肖科长很是不快地扫了我们一眼,话闷在嘴里没说出来,只催促司机上路。

一车人同路,当然是不甘寂寞的,人们扯着嗓子说笑,粗野的打情骂俏压过拖拉机砰砰的排气声,惊起路旁林中的昏鸦。人人脸上罩着一层夕阳的深红,真是美极了。我看一眼远眺沉思的小祥,心中忽生怜悯,想到人皆有天伦,照理该放他回分局上班去,老太太的晨昏茶饭,也就有了伺候。可我又想,要是他回去了,剩下我和肖科长两个人,又该是怎样的枯燥乏味呢?这么想也许太自私了,可小祥看样子也甘愿继续在工作队干下去,好多一些学习和锻炼的机会,另外,大概也不愿意离开我,我看得出来。

一路胡思乱想着,车在八分场操场边上刚刚停稳,我心里忽觉豁然一亮,竟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

“肖科长,”我一下车就把他扯到一边去了,“咱们骑驴找驴,明摆着一个模范人物,就没看见!”

“谁?”

“陆小祥。”

“啊……”

肖科长倏忽明亮起来的目光又暗淡下去了。我有点气馁,警告自己说,算了,何苦再让他想到男女之大防上去呢,然而又忍不住赌气,说道:“你不是也看得见吗,跟洪场长千辛万苦上北京告急的是他;提出一个人徒步闯过长堤的是他;第一个要求参加敢死队的也是他;告马盛利的又是他,为了帮助咱们工作,他扔下有病的姥姥,从没怨言,自己准备结婚用的大立柜,也献给死难的同志当棺材用了,还有……”真是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连我自己都惊异,陆小祥竟有这么多动人事迹。

“唔,这小伙子表现是不错的。”肖科长居然动了点心,沉吟了一下,不知是自问还是问人,说:“要是文字再加加工,也许还行?”

小祥的卓越加上我的口才,终于激发了肖科长的“写作冲动”,当晚就找小祥谈话,要把他推出来当“英雄”。

“我?”小祥满面涨红,手足无措,“不行不行。”可从他眼神中能看出他很兴奋,有点受宠若惊。

“我平时是批评你多了一点”,肖科长不紧不慢地说:“但对你的优点,还是看得清的,总的来说,你还是很不错的。”

“我真的不行,而且一当英雄,整天让人看着,怪难受的,我不受那份罪。”

这倒可能是实话,我不由得笑起来。肖科长却一本正经,说:“这可不是个人难受不难受的问题,现在组织上需要你去当英雄,你就应当积极配合,当好英雄,要是搞出一份有宣传价值的事迹材料来,不光对你们场,对全国人民都能起到教育作用嘛。”

这番话如此郑重其事,小祥不由得一脸严肃了,既然当英雄的社会意义这么重大,他也不好一味推辞了,服从组织分配,干就干呗。

肖科长本来计划亲自动笔,不料那天夜里起来小解时,被一只大毒蚊叮了鼻子,第二天肿得几乎无法呼吸,而且发了低烧,遵医嘱卧床敷药,只好交代我先写起来看。

一动笔,才知道难题很多,凡亲历其境,容易感动,而形诸文字,反倒平平。去北京告急,奉命随从,似乎算不上什么个人事迹;独闯长堤,毕竟未成事实,也难多施笔墨;反暴动事件又是一场虚惊,在人们心目中早已失去悲壮之感,所以敢死队一节也不宜过分渲染,否则反而滑稽;告马盛利的事又因涉我在内,为避自我标榜之嫌,也不能吹得过分,至于牺牲家务一心工作,则有点俗套,很难吸引读者,想来想去,单单献立柜当棺材这件事,易动人,也新鲜,非择为重点不可了。

肖科长病中交代,不能见事不见人,关键要把人的思想境界挖掘出来。于是,我就找小祥谈了一次话,也用不着迂回,开门见山。

“把那么好的立柜送人当棺材,当时你是怎么想的?”怕他不理会,我索性点了题:“没有深厚的无次阶级感情,恐怕做不到这一点吧。”

我期待他能说出几句惊人警世的“内心独白”,给我的材料增色添彩,但看他微微泛红的脸,看他低头思索的窘态,又害怕他真的编出什么豪言壮语来满足我。他在我心目中本来是个多么真实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和矫饰,我害怕破坏了这个印象。

他抬头,笑了一下,说:“这立柜,这立柜,是我姥姥瞎给我张罗的,我才十九岁,也不想在农场里找朋友,我用不着这家伙。”

我愣愣地,一句话说不出,心里又痛快又失望,随口又问:“送了人,你姥姥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