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21/36页)

“她才舍不得呢,开始死活不让抬,说那么多人都没用棺材,就埋了,她自己将来也不要棺材,死人不碍活人的事。”

我灵机一动:“那你是怎么做你姥姥思想工作的?怎么把她老人家说通的?”能把这一点写好,不也能见到思想的脉络和闪光吗!我信心陡起,不料小祥却狡猾地一笑。

“我姥姥?你甭想说服她。趁她不在家,叫人抬走就是了,她回来?回来再说。”停了一下,又说:“她其实疼我,也不会拿我怎么着。”他说着笑起来,“就是差点犯了心脏病。”

陆小祥,你叫我说什么?你果然是个真实的人!

好,我也一定照实写?

恰巧第二天,洪场长专程来看望肖科长的病,临走时顺便看了这篇刚刚收笔的材料,当即大加赞赏,说要带回去向孔局长力荐。

我高兴得不行,一吃过午饭就跑到肖科长床前叙说此事,谁料肖科长把材料内容一一问过,脸上却是一片不放心的神色。

“他家现在的经济状况我是知道的,把那么好的立柜送人可不是件小事,不把世界观的根源挖深,不把思想斗争的过程写足,就不太真实了,这是写材料的基本要领嘛。”

不知是因为已经有了洪场长的叫好,还是肖科长那习惯性的好为人师引起了我的反感,我不以为然地分辩道:“小祥就是那么个人,实际上他把立柜看得很轻,把同志间的情义看得很重,这完全是出于一个人的本色和感情的事,不像我们想的,还非得有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不可。”

“没思想斗争的材料有什么看头?也不真实,无冲突论?流水账?”

也许我就是不懂写材料的那套规矩,我只是想把小祥写得像小祥,而不是像八股。写材料的要领是什么?难道就是让真实服从概念,服从了才算真实?也许是的,很久以来,读者的真实观就是在这种要领的训练之下形成的,你要写出真实,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了。

话不投机,我不再争辩,肖科长也扯开了话头:

“小祥呢?”

“给你打病号饭去了。”

八分场食堂今天十一点半就开了门,小祥一吃完就留在那儿等病号饭,可眼见着快十二点半了,还不见他回来。我有点疑心,和肖科长说了一声便去食堂找他,可大师傅说他早就端着面条走了,我又折回住处,仍不见他的人影。再出门,才看见他远远地端着饭盆来了。

“你干吗去了?”我直皱眉头。

“打面条去了。”

“我还当你种麦子去了呢。”

“嗐,许大马棒打他老婆。”

好嘛,原来他管闲事去了,“那和你有什么相干?”我真想说,你吃饱了是不是,病人还饿着肚子呢。

“许大马棒喝多了,把人往死里打,别人都劝不住他。”

“你就那么大本事?”我倒觉得好笑。

“跟这种浑人,来鲁的就成,我告诉他了,你再揍你老婆,我就揍你!”

他倒蛮得可爱,“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之间说不清楚。”我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口吻,“看吧,你得罪了男的,过两天两口子又好了,合起来骂你。”

“哼,”小祥没反驳,却仍是耿耿于怀的样子,进了屋还小声嘟囔:“他儿子死了,也怪不着他老婆呀。”

这话肖科长倒注意了,或许也是这两天在床上躺出无聊来了,他一边吃面一边挺有兴趣地问:“怎么回事啊?”

原来这个许大马棒是总场车队的一个司机,名叫许世杰,家住在八分场。老婆黄朝英是八分场的出纳员,两口子快四十了才憋着了个胖儿子,宝贝似的养到五岁,正是逗人喜欢的时候。地震那天许世杰在总场和人打了半宿扑克没回家,震发时黄朝英正在外面上厕所,两个大人都幸免于难,孩子可捂在房子下面了。黄朝英从厕所跑回来,先帮助隔壁邻居寡妇李玉华挖李的小女儿,后来才回家挖自己的儿子。结果李玉华的女儿活了,自家儿子却没了救。这下可好,许世杰把一腔子怨气都泼在老婆身上,怪她把儿子的小命给耽误了,成天喝了闷酒非打即骂,谁管他,他就冲谁吹胡子瞪眼抡板凳,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找歪脖树。小祥是初生牛犊,端着面条正巧经过,于是便路见不平了。

“哎,”肖科长停下咀嚼,“这倒是个很不错的素材。”

我和小祥先是一愣,随即差点欢呼起来,真的!黄朝英放着自己的孩子不救,先救李玉华的女儿,先人后己的品德是何等高尚啊!这么典型的英雄模范人物,居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大家全兴奋起来,越想越觉得有门儿。下午肖科长也不躺着了,亲自出马找人谈话了解情况,晚上便启笔开写。小祥字好,写出一张,他誊清一张,一直干到下夜两点多钟,才算完成了黄朝英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尽管材料里多了些溢美拔高之词,可人家毕竟是把一粥一粟养大的亲儿子牺牲掉,救出了别人的孩子,难道不是表现了一种伟大而崇高的母性吗!人们感动之余,谁还会挑剔呢。

材料送到总场的时候,头头们正为找不到一个可以推荐到北京市去的英模而一筹莫展,看了黄朝英的事迹,无不大喜过望,当即拍板,决定把黄朝英作为参加全国抗震救灾英模大会的代表,上报北京市。孔局长当晚亲自动笔修改,叫人连夜誊清,第二天便派专人送到北京去了。

马盛利、秦文忠和黄朝英三人的荣辱升沉,先后成为轰动一时的“全场新闻”,肖科长因此众目所瞩,很有了点好名。孔局长那天也特地把他和我一起叫去,大加鼓励了一番。纯是无意地,也谈到了关于小祥的那份材料。

“关键是主题没有选好,”孔局长摇着头说:“像陆小祥办的那些好事,指导思想上还存在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余毒,这样的典型人物在十七年黑线统治下照样可以树起来,那时候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当然,对他本人,还是要多鼓励、多表扬,但不能放松提高他的三大觉悟,要教育他适应新的社会主义潮流。”

肖科长点头附和:“对对,这个人政治上是很幼稚,工作上倒还积极,我们以后多加引导。”

小祥,是不是我的材料把你写坏了呢?假使我走在街上,连续听到三个人都说前边有老虎,我还能不能保持泰然而不惊骇奔走呢?也许我没有这种浩然之气。这时我真的搞不清到底该何以为是非了,一会儿觉得你太倒霉,明明干得不错,却总叫头头们看不上,一会儿又觉得他们可能说的也对,你在政治上就是有点不那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