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26/36页)
我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深深的恐慌……
幽美透澈的孩儿河、萧条神秘的古寺庙,是不是也给了小祥同样的寂寞?在回去的路上,你默默骑着车子,我坐在后架子上同你说话,你只是勉强应答着,心神不属,我奇怪地问:
“怎么啦?”
“没怎么。”你仍旧沉默,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们工作队,什么时候回去啊?”
“谁知道,快了吧。”
“你也走吗?”
“还能在这儿扎根落户?”
我们都故意用极其轻松的语调问答,也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你还会再来吗?”你平静地,却又是突如其来地问道。
“你还让我来吗?”我反问,想尽量把气氛调节得再轻松些。
“我怎么管得了你呢。”
我笑了一下,“你就不想去北京吗?”
“不想,”你迟疑了一下,“也有点想。”
我心里忽然轰一声亮了,仿佛在无边海上,猛然间发现了远处的陆地,我说:“嘿,要是我帮你调到北京去,你去不去?”
“北京?”你似乎有点意外,也许你不明白,进京之难,难在户口,而清河人拿的都是正式的北京城市户口,只要有个单位肯要你,这儿也愿意放,那就算调成了。刹那间我脑子里转出了一大堆能收你的单位,或者根本用不着劳驾父亲,我自己就能办成!
“我姥姥怎么办?”你倒先想这个。
“你姥姥要是知道你能到北京工作去,准添十年寿。”
“我走了,谁管她?”
“你先去,慢慢再把你姥姥接去,城市生活,对老人也方便。”
你大概还是觉得那是太遥远的事情,并不怎么动心。你喜欢幻想,可对个人前途又总是抱着“知足之足常足”的可怜的胆怯和惰性。你的封闭的眼光又把你拉回到自己那套狭窄的思路上去了。
“这穷地方,你反正不会再来的。”
我知道一时不必逼你相信我的计划,便说:“当然来。”
“还来干什么?”你画蛇添足地又问了一句。
“看你,不行吗?”
你笑了一声,做着根本不信的口气,“真的假的?”
“看吧,除非我死了。”
你沉默了,虽然看不见你脸上的表情,但从那瞬间发僵的背部,却能察觉到你的感动。好半天你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干吗要说丧气话。”
我笑起来,“可是有一条,你得做到,今后不许再抽烟了!”
一连几天晚上我睡不着觉,一想起小河边上的情形,心就跳个不停,脸上老是一片火烫的感觉;有时候不知不觉自己又会悄悄笑起来,暗暗地叫一声:“啊,清河……”十年过去了,我并没有再回过清河,可十年中多少梦境和遐想,却引我冥冥神游——古庙、白屋、孩儿河……
十年来,在枯燥乏味的课堂,在刻板单调的办公室,在喧嚷嘈杂的菜市场和能把肠子都挤出来的公共汽车上,我过着平淡如水却并不轻松的生活,被考试、分配、提级、出国、房子、煤气瓶,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烦恼拖累得精疲力竭。一个人可以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去羡慕当年心灵上那种年轻的快乐和忧愁,但却无法找回它们,我不能不随着潮流而下,卷入到人类生存竞争的旋涡中去。我完全理解竞争对于社会前进的杠杆作用,也因为竞争能不断使我看到自身价值的变化而躁动,可我老是觉得这躁动里包含了某种自私的成分,所以常常情不自禁地,对自己和别人的“个人奋斗”持了一种厌恶、鄙夷的心理,恨它撕破了我少年时代的纯洁幻想。
或许世事本来就该这样,幻想固然美好,在现实面前,却常常是失望的源头。
研究所的第一、二“把手”去年年底就被年龄杠杠一刀切下来了。新调来的第一“把手”对所里情况不熟,递进上来的第二“把手”年龄偏大,“罗营长”又是外行,所以院党委决定,从所里再拔出一位副所长来,指定要年轻的,而且最好是女同志。
“你又动心了?”父亲那洞明一切的微笑使我感到羞耻,可又觉得完全可以分辩: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兵。我有十多年党龄,坚定拥护三中全会,贯彻四项基本原则,思想解放、勇于改革,学术上也有成绩,我的关于海明威的论文受到国内同行的普遍重视……
“别提你的海明威了,”父亲打断我:“海明威是‘迷惘的一代’,你也是。海明威对战争的失望引起他对整个世界的厌倦;你的浪漫理想的破灭使你热衷于追名逐利。可实际上,你破灭的东西仍然是你怀念的东西;你追逐的东西也正是你厌恶的东西,所以即使你有朝一日名利双收也绝不会幸福,你注定永远是迷惘的!”
是的父亲,您说得对,崇高理想的追求和生存本能的驱使在我身上是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人的价值、受社会重视和尊敬的程度,越来越明显地取决于地位的高低、财富的多寡。我怎么能比您呢,离职赋闲,除了养花植草,打打太极八卦之外,就是带上本《古文观止》到郊区干休所去养尊处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的散淡、超脱、清静啊。可我们不行,社会的各个位置正在中青年中重新分配,你想搞个体户赚钱也好;你想当官掌权也好;或者说得高尚一点,你想得到在事业上有所施展的条件也好,那就得去争。不是吗?现在多少青年人重视的哪里是什么正确错误、是非曲直,而是胜败强弱,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高低分晓。
所以即便“常恨此身非我有”,也不能“何时忘却营营”了。
偏偏这个时候,我得了肺结核,肺结核是富贵病,好治,问题是谁还会提拔一个肺痨鬼当副所长?
继平比我更着急,“干脆,”他说:“就别让你们单位里知道,我给你找个地方治去,反正你们也不坐班,无非是自个儿花药费而已,现在的肺病有个二三百块钱包你拿下来,可你要是提不上去,每个月都得少好几十块呢,咱可别冒那份傻气,为了芝麻丢了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