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28/36页)

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可我不能不冒大不韪去为他讲几句说情的话,我预备好一肚子道理,战战兢兢走进孔局长的帐篷,当着几个正在汇报工作的人提出了疑问,但又马上发现自己的一相情愿是多么孤单无力,孔局长一脸铁板,几乎不容我说完。

“这事他当然是有责任的,何况关他也并不光是为这事。”

肖科长也在,凑过来说:“我们这不正在兜情况吗,看来这个人是有些问题的,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八分场有一天让他回家去看看,结果他到半夜才回来那件事?现在查清了,他根本没回家,是去了唐山!”

这我可以解释:“他跟我说了,补了假。”

“他去干什么,也跟你说了吗?”

我心虚起来:“没有。”

“他跑到几个犯人家里去了,抗震救灾那么紧张,他不辞辛苦那么老远去找犯人家属干什么?”

“噢!”我恍然大悟,身上轻松下来:“替犯人看看他们亲人的情况,对改造他们也有好处呀!”

孔局长敲起了桌子,“死难干部的亲属还看不过来呢,专看犯人的?既然是好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做贼呀!要搞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嘛。娘的,我看八分场犯人差点闹起事来,弄不好就和这件事有关,能不审查审查他?”停一下,又说:“他既跟你说过去唐山的事,你不汇报也是错误的,至少是缺乏革命警惕性。”

眼看着孔局长就要迁怒于我了,肖科长有意扯回到主题上来,话也说得略有余地,“当然啦,他去唐山与前一段犯人中流传谣言的现象是不是有因果关系,还仅仅是个疑问罢了,既有疑问,审查一下,能排除也是好的。何况地震以后,陆小祥不是没有错误,有这么个机会闭门思过,总归没坏处。”

小祥去唐山看犯人亲属,一定是受了八分场队长张玉海之托,但前车之鉴还在,我当然不敢贸然再把张玉海扯出来同他们分辩。正在语塞,孔局长又抖出一件事来:

“去镇压八分场暴动的时候,你们还记得不?他吓得连衣服都忘了穿,丢盔卸甲。”

立即有人应声:“对,我也看见了。”

这又是一个冤案,我忍不住冲口而出:“你们问问肖科长,究竟谁没穿衣服!”

肖科长一愣,尴尬地“啊啊”两声:“这个这个,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是给了我一件上衣,可我是因为把衣服都洗了呀,晾的地方又远,我是怕贻误战机才赤膊上阵的。”

斗争的大方向有点偏离的苗头,肖科长连忙自己把话头宕开,说道:“光膀子当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可据八分场的同志反映,秦文忠刚刚被捕,他就跑去给他家里搭棚子,献殷勤,是不是有点资产阶级人性论呢?以他当时在工作队帮忙的身份,这么做总有些不妥吧。”

孔局长当即厉声定性:“当然不妥,严重不妥!这实际上是对工作队正确决定的示威,是有意破坏抗震救灾!”

肖科长受到肯定,有些得意,又说:“去八分场镇压暴动那天,大家都赤手空拳,自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只有他,擅自乱拿救灾物资,后来不知他把那两把铁勺还回去没有。”

“查一查!”

我看出来了,在孔局长这种过分冲动的情绪下,又有这么个只顾逢迎的臭谋士,显然是多说无益了。

下午,在场团委办公室开会,听部分单位团干部汇报工作。我心不在焉,老是想着小祥,不知他此时该是何种心境。他的爱面子,他的自尊心,他的精神上的优越感,还有那简单的经历和溺爱他的家庭,都决定了他不能经受这种逆境。我心里发慌。又想到曾在八分场见过的一间反省号,连窗户都没有,里边闷热异常,不知一分场的那间是否同样。因为小祥是公安分局的团总支副书记,会上自然谈到了他,分局的团总支书记绘声绘色地向大家讲了他从办公室被带走的情形。

“开始他不肯走,非问人家为什么,人家哪儿跟他磨这个嘴皮子呀,说你再不老实就铐上你。你们想想,铐上,那不就跟逮捕流氓似的了,他这才跟着走了。”

一个姑娘问:“他不是一直表现挺好的吗,真看不出来能犯这么大错误……”

“就是,表面上挺好的,还是他们治安科党支部重点培养的‘纳新’对象呢。”

“他们说把他的领章扯下来的时候他都快哭了,是吗?”

“啊,不过没哭出来。”

“然后就跟人家走啦?”

“……啊,走的时候还问人家他姥姥怎么办。他姥姥病了。”

团干部们发傻似的沉默了一阵,又啧啧地感叹了一阵,直到团委书记敲敲桌子,大家才把注意力拉回到正题上去了。七嘴八舌又扯了些什么,在我脑子里只是含糊一片。

哦,是的,你此时一定在想你的姥姥,正在病中的姥姥,你走了谁去照顾?

终于散了会,我跑到洪场长的办公棚来了。

据洪场长说,本来已经安排了几个邻居轮流照顾一下老太太,可不知是谁,把小祥的事跟她漏了嘴,老太太当时就背过气去了,刚刚送了医院。

“心脏病就怕连续发作,她本来刚来过一次,还没完全稳定,不知谁那么嘴快。老太太十几年辛苦,大家都知道,就是为陆家这条独根。”洪场长一脸忧郁,叹了口气,声音略略放低,又说:“小祥父亲过去是我的老上级、老战友,他母亲死的时候还托孤给我。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毛病就是太认真了,人生活在社会上,眼睛里容不得半点灰星儿怎么行。他父母从小管他管得太死,不给他接触一点黑暗面,所以他就容不得黑暗。在他眼里,社会是一片单纯的光明,真理也应该是战无不胜的。他太年轻了,不像我们老头子,凭着涵养功深,知道来日方长。他其实跟我说说也就得了,完全犯不上写那封信嘛,弄成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向他爹妈交代了。”

焦急和沉痛使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他停下来,深深地喘了口气。我怀着一线希望,恳求说:“洪场长,你当然是了解小祥的,他就是那么个人,他对工作队其实也一直是很有感情的,您能不能再找孔局长说说去?”

然而说什么?怎么说?连我自己都没主意。洪场长沉吟了一下,说:“这案子的处理,总是得依靠组织,我个人说话……看看吧,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