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8页)
“没。”荃停止哭泣,抬起头,擦擦眼泪。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可是你……你好凶呢。”
“对不起。”我走近荃,低声说,“我担心你,所以语气重了些。”
“嗯。”荃又低下头。我不放心地看着荃,也低下头,仔细注视她的眼睛。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别这样……看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说声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气,“它为什么在这时候,跳得这么快。”“是因为累了吗?”“不是的……不是的……”“怎么会这样呢?”“请不要问我……”荃抬头看着我,“你越看我,我心跳得越快。”
“为什么呢?”我还是忍不住发问。“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开始急促,眼角突然又决堤。“怎么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
荃很用力地说完这句话。
我第一次听到荃用了惊叹号的语气,我很惊讶。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发觉它也是跳得很快。只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曾经听人说,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会为她心跳。从这个角度上说,荃因为心脏的缺陷,容易清楚知道为谁心跳。而像我这种正常人,反而很难知道究竟为谁心跳。
“这算不算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的感觉呢?”
“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是吧。”
“你又压抑了……”我再摸了一次心跳,越跳越快,我几乎可以听到心跳声。
“应该……是了吧。”
“嗯?”荃看着我,眼睛因泪光而闪亮着。接触到荃的视线,我心里一震,微微张开嘴,大口地喘气。
我终于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着荃的那一端,倾斜。天平失去平衡没多久,明菁也从研究生毕业。毕业典礼那天,明菁穿着硕士服,手里捧着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过儿,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后将方帽水平射向我。我略闪身,用右手三根指头夹住。“好身手。”明菁点头称赞。“毕业典礼结束了吗?”“嗯。”明菁将花束放在桌上,找张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气好热哦。”
“你妈妈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家里还有事,她先回去了。”“哦。”我应了一声。明菁将硕士服脱下,然后假哭了几声,“我……我好可怜哦,刚毕业,却没人跟我吃饭。”
“你的演技还是没改进。”我笑了笑,“我请你吃饭吧。”“要有冷气的店哦。”“好。”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明菁开始叹气,摇了摇头。“又怎么了?”“虽然可以好好吃顿饭,但吃完饭后,又如何呢?”明菁依旧哀怨。
“姑姑,你想说什么?”“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一种地方,里面既有冷气又没光线。前面还会有很大的银幕,然后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动来动去。”“有。我们通常叫它为电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饭,去看电影吧。”“我就知道,过儿对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着明菁开心的模样,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的事实,我不禁涌上强烈的愧疚感。右肩竟开始隐隐作痛。明菁,从你的角度来说,对你最好的人,也许是我。但对我而言,我却未必对你最好。因为,还有荃啊。
“过儿,怎么了?”
“姑姑,你还有没有别的优点,是我不知道的?”
“呵呵,你想干吗?”
“我想帮你加上砝码。”
“砝码?”
“嗯。你这一端的天平,比较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然你吃胖一点吧,看会不会变重。”
“别耍白痴了,吃饭去吧。”
明菁可能是因为终于毕业了,所以那天显得格外兴奋。可是她笑得越灿烂,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厉害。在电影院时,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只是盯着银幕发愣。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而是认识明菁四年半以来的点滴。
两个月后,经由老师的介绍,我进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柏森也辞掉高雄的工作,和我进同一家公司。子尧兄以不变应万变,而秀枝学姐也已在台南县一所中学教课。明菁搬离宿舍,住在离我们两条街的小套房。和秀枝学姐一样,她也是先当实习老师。
我新装了一部电话,在我房内,方便让荃打电话来。日子久了,柏森和子尧兄好像知道,有个女孩偶尔会打电话给我。他们也知道,那不是明菁。煮咖啡的地点,又从助理室移回家里。我和柏森几乎每天都会喝咖啡,子尧兄偶尔也会要一杯,秀枝学姐则不喝。喝咖啡时,柏森似乎总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最后会以叹口气收场。
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适应,虽然忙了点,但还算轻松。过日子的方式,没什么大改变。唯一改变的是,我开始抽烟。但我始终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第一根烟。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抽烟,我和很多抽烟的人一样,可以给你很多理由。
日子烦闷啦,加班时大家都抽啦,在工地很少不抽的啦,等等。
但我心里知道,那些都是借口。
我只知道,当右肩因为明菁而疼痛时,我会抽烟。
当心跳因为荃而加速时,我也会抽烟。
我记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抽烟时,惊讶的眼神。
“过儿!”
“姑姑,我知道。”
“知道还抽!”
“过阵子,会戒的。”
“戒烟是没有缓冲期的。”明菁蹙起眉头,叹口气,“不要抽,好吗?”
“好。”我勉强挤出微笑。“是不是在烦恼些什么呢?”明菁走近我,轻声问。明菁,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神吗?
荃第一次看到我抽烟时,除了惊讶,还有慌张。
“可不可以,别抽烟呢?”
“嗯。”
“抽烟,很不好呢。”
“嗯。”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知道。”
“你抽烟时的背影,看起来,很寂寞呢。”
荃,你在身旁,我不寂寞的,我只是自责。
我心中的天平,虽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旧存在着。
落下的一端,直接压向我左边的心脏。而扬起的一端,却刺痛我右边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香港出差五天,考察香港捷运的排水系统。临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内塞进一堆药品。“那是什么?”“出门带一点药,比较好。”“这已经不是‘一点’,而是‘很多’了。”“哎呀,带着就是了。”“可是……”我本想再继续说,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还有她手指不断轻轻划过的, 揪紧的眉。我想,我最需要的药,是右肩的止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