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7/8页)
“我没事,别担心。”
“真的没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用来喝咖啡的汤匙,刚刚掉进排水管了。”
“那怎么办?”
“暂时用别的东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东西而已。”
“嗯。”
“别担心,没事的。”
“好。”
“吃饭要拿筷子,喝汤要用汤匙,知道吗?”
“好。”
“睡觉要盖棉被,洗澡要脱衣服,知道吗?”
“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着大雨,荃突然来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门口等我。
“你怎么突然跑来台南呢?”
荃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根汤匙,跟我弄丢的那根,一模一样。
“你的汤匙是不是长这样?我只看过一次,不太确定的。”
“没错。”
“我找了十几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
“我每到一家店,就请他们把所有的汤匙拿出来,然后一根一根找。”“后来,我还用画的呢。”荃说完一连串的话后,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着在下雨天买啊。”“我怕你没了汤匙,喝咖啡会不习惯。”我望着从荃湿透的头发渗出而在脸颊上滑行的水珠,说不出话。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
荃笑了起来,“只有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呢。”
“你全身都湿了。为什么不带伞呢?我会担心你的。”
“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
“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
“那不一样的。”荃将湿透的头发顺到耳后。
“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
“可是……”
“对我而言,认识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
“认识我之后呢?”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荃虽然浅浅地笑着,但我读得出她笑容下的坚毅。
三天后,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点47分,台湾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集集大地震。当时我还没入睡,下意识的动作,是扶着书架。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我们醒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电话回家询问状况。明菁和荃也分别打电话给我,除了受到惊吓外,她们并没损伤。我、柏森和秀枝学姐的家中,也算平安。只有子尧兄,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那晚的气氛很紧绷,我们四人都没说话,子尧兄只是不断在客厅踱步。五点多又有一次大规模的余震,余震过后,子尧兄颓然坐下。“子尧兄,我开车载你回家看看吧。”柏森开了口。“我也去。”我接着说。“我……”秀枝学姐还没说完,子尧兄马上向她摇头:“那地方太危险,你别去了。”
一路上的车子很多,无论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子尧兄不是低着头,就是瞥向窗外,不发一语。子尧兄的家在南投县的名间乡,离震中很近。经过竹山镇时,两旁尽是断垣残壁,偶尔还传来哭声。子尧兄开始喃喃自语,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当我们准备穿过横跨浊水溪的名竹大桥,到对岸的名间乡时,在名竹大桥竹山端的桥头,我们停下车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
名竹大桥多处桥面落桥,桥墩也被压毁或严重倾斜。桥头拱起约三米,附近的地面也裂开了。子尧兄下车,遥望七百米外的名间乡,突然双膝跪下,抱头痛哭。后来我们绕行集集大桥,最后终于到了名间。子尧兄的家垮了,母亲和哥哥的尸体已找到,父亲还埋在瓦砾堆中。嫂嫂受了重伤,进医院,五岁的小侄子奇迹似的只有轻伤。
我们在子尧兄残破的家旁边,守了将近两天。日本救难队来了,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确定瓦砾堆中已无生命迹象。他们表示,若用重机械开挖,可能会伤及遗体,请家属定夺。子尧兄点燃两炷香,烧些纸钱,请父亲原谅他不孝。日本救难队很快挖出子尧兄父亲的遗体,然后围成一圈,向死者致哀。离去前,日本救难队员还向子尧兄表达歉意。子尧兄用日文说了谢谢。
子尧兄告诉我们,他爷爷在二次大战时,被日本人拉去当军夫。回家后,瘸了一条腿,从此痛恨日本人。影响所及,他父亲也非常讨厌日本人。“没想到,最后却是日本人帮的忙。”
子尧兄苦笑着。
之后子尧兄常往返于南投与台南之间,也将五岁的侄子托我们照顾几天。那阵子,只要有余震发生,子尧兄的侄子总会尖叫哭喊。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凄厉的啼哭声。没多久,子尧兄的嫂嫂受不了打击,在医院上吊身亡。当台湾的老百姓,还在为死者善后、为生者抚慰心灵时,台湾的政治人物,却还没忘掉2000年的领导人大选。
地震过后一个多月的深夜,我被楼下的声响吵醒。
走到楼下,子尧兄的房间多了好几个纸箱子。
“菜虫,这些东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帮我寄过来。”
“子尧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辞了,回南投。我得照顾我的小侄子。”
子尧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东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帮子尧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书,都给你们吧。”子尧兄说。我和柏森看着子尧兄,不知道该说什么。“来,一人一块。”子尧兄分别给我和柏森一个混凝土块。“这是?”柏森问。“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后你们从政,请带着这块东西。”“嗯?”我问。“地震是最没有族群意识的政治人物,因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先住民 的。它压死的,全都是台湾人。”我和柏森点点头,收下混凝土块。
子尧兄要去坐车前,秀枝学姐突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句话?”秀枝学姐说。
“你考上研究生时,我送你的东西,还在吗?”
“当然在。我放在房间。”
“我要说的,都说在里面了。”
子尧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学姐挥挥手,“再见了。”
我和柏森送走子尧兄后,回到客厅。秀枝学姐坐在椅子上,看着子尧兄送给她的白色方形陶盆,发呆。“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秀枝学姐自言自语。我和柏森也坐下来,仔细端详一番。“啊!”我突然叫了一声,“我知道了。”“是什么?”柏森问我。“我爱杨秀枝。”“啊?”秀枝学姐很惊讶。
我指着“明镜台内见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还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的“爱”。“我爱秀?然后呢?”柏森问。“观世音菩萨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又指着那块神似观世音的石头。“杨枝啊。”柏森回答。“合起来,不就是‘我爱杨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