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的丛林(第10/18页)

“不懂。”我说。

“我十四岁那年喜欢的是宣传队里一个跳舞的男孩。”妈妈说,“那个时候我只能坐在台下,仰着头看他。妈妈今年四十岁了,如果我跟他生活在一起,大概今天我不会再抬着头看他,因为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她知道世界上还有你爸爸这样的男人。安琪,爸爸妈妈爱你们,所以我们要为你的前途尽一切力量,我们也要为了你姐姐一辈子的幸福尽一切力量。安琪是好孩子,不要给姐姐捣乱,明白了?”

妈妈亲亲我的额头,走了出去,轻轻地关上门。

我最终还是去考了中央美院附中,不过我没有考上。

放榜那天我挤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意料之中地没有找到我的名字。周围有人开始欢呼,有人开始大哭,有人踩了我的脚。一切都变得像个站台。印象中,站台上总是难过的人多些。北京真是个大城市,我想,容得下这么多的人。

回来后我的老师拍着我的肩膀:“安琪,这没什么,很多大画家年轻的时候,都不被人赏识。”

这话对我没用,因为就算那些人年轻的时候不曾被人赏识,他们毕竟成了大画家。只有成功的人才有回忆“不堪回忆”的资格。回到家以后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绢姨,因为最终让我决定去考这个倒霉的学校的人,是她。

那是一个碰巧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的下午。那段时间我正和爸爸妈妈僵持着,我不肯去美术老师家上课,妈妈只好给老师打电话说我不舒服。就是那个下午,绢姨走到我面前,像所有的人一样问我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去考中央美院附中。我已经受够了这个问题,所以我跟她说不考又死不了人。

绢姨看着我,问:“你是害怕考试,还是害怕考上?我想是后者,对不对?”

“你为什么这么问?”我盯着绢姨,“你也跟我妈妈一样,以为我是害怕去北京念书就要离开谭斐对不对?”我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抬高了,“为什么你们大人都这么喜欢自作聪明呢?你们以为我这些天过得很高兴是不是?告诉你,我不想去考是因为我害怕画画了。再这样画下去,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眼泪闯进了我的眼眶,可我依然倔强地仰着脸,“我画出来的东西都不是真的,可是我自己画完以后就会觉得它是真的,可是它总归还是假的!我不想变成一个一辈子都分不清真假的人!你们每一个人都要问我为什么,我真的说出来你们会懂吗?”

“这么说,你怕的还是考上?”绢姨的语气依然安静。

“就算是吧。”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你还没有去考,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考得上?”她慢慢地说。

这句话打中了我。

“你知不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讲,你想的东西都太奢侈了?——因为你从小什么都不缺,你不知道有很多人想要考上这个学校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在北京拍过那些孩子们,从很偏僻的地方来,父母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卖掉,带着他们到北京租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子,为了考音乐学院附中和美院附中。跟这种孩子们竞争,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轻松地担心自己考上之后会怎么样?你从来就没见过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你凭什么以为一切都在你自己的掌握之中?”

我看着绢姨,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让我惊讶。她原来是如此犀利,甚至是凌厉的。她的话像子弹一样击穿我心里一个很深的地方,然后她宁静地微笑着,似乎是欣赏她的照片一样欣赏我赧然的表情。我被激怒了,仔细想想那段时间我真像一只很容易就被激怒的小母狮子,我跳起来,对她大声地说:“好,我去考!我倒要看看中央美院附中是不是救济院,谁苦谁难谁可怜才会收谁!”然后我就怒气冲天地一边收拾起我的画具,一边告诉绢姨:“麻烦你跟我妈妈说,我去老师家上课。”摔门的时候听见绢姨似乎是在给妈妈打电话:“姐,没问题了。”

结果是:我知道了中央美院附中不是救济院,虽然它没有收不苦不难也不可怜的我。我不想看见绢姨,但她还总是在家里晃来晃去的,有时还跟妈妈开开玩笑:“姐,安琪好像没有原来那么嚣张了。”全家人都不在我面前提中央美院附中的事,这也是最让我恼火的一点。那是记忆里最漫长的一个夏天,我的分数本来只能进我们这个城市最烂的高中,可是我却收到了姐姐那所高中的录取通知——我是作为美术特长生被录取的。大家都很高兴地在饭桌上议论着要把这件事放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庆祝,就连谭斐都跟着起哄。这群无聊的人,这样对我表示一下同情似乎是为了感动他们自己。只有姐姐,有天晚上她走到我的房间里来,跟我乱无头绪地聊了一会儿,突然涨红了脸说:“安琪,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的画很棒。”然后她就手足无措地走出去了。这是我那些天里听到的最舒服的一句话。

我在那个漫长的夏天里冬眠。每天把空调的温度调到很低再裹上大棉被睡长长的午觉。拒绝出门,看着窗外繁盛到让人觉得下贱的绿意,觉得这和自己无关。那个暑假里只完成了一幅画,我把我家的空调画了进来。只不过我把它画成了长满铁锈的样子:巨大的空调,掺着淡金色的灰黑,开着大朵的红色铁锈,庞大的蒸汽发动机连在后面——我画的是十九世纪工业革命时候的空调,如果那个时候有空调的话。我一直都很喜欢工业革命时候的老机器,它们都有很笨拙、很羞涩的表情,就像一只被使用了很久的萨克斯风。这个不太灵光的老空调忠于职守得过了分,把整间屋子变成了北极。窗外,还是夏天,我摔打成片的绿色时毫不犹豫,一只熊栖息在夏天的树荫里,望着窗里的空调,还有窗玻璃上美丽绝伦的冰花,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湿漉漉的小鼻头有点忧伤。

这幅画我画得很慢,很艰难,经常是画着画着就必须停下来。因为大脑空了。也许不是大脑,是那从前沉睡着好多颜色的身体最深的地方出了问题。我找不到那种喷涌的感觉——所有的颜色像焰火一样在身体的黑夜里开放——现在我得等。我想是我的身体停电了。可是当我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我才看出来,这幅画里有一种不一样的地方。这次,我是完全靠自己画完的,我是说没有那个浪潮般的力量的推动,我从来没有像画这只熊一样这么具体地画出一种表情。以前我以为自己不屑于画这种东西,现在明白,我过去不是不想画,是画不出。

血液的温度冷了下来,我冷冷地拒绝刘宇翔曾经的那些死党打来约我出去疯的电话,我冷冷地看着谭斐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约姐姐出去看电影。姐姐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答应他的邀请,不过脸上永远是一副在嘲讽什么的表情。只有画着那只熊,我心里才会漾起一些温情。于是我知道,我还是爱画画的。我终于辨别出,曾经我对画画的爱里,原来掺了那么多的虚荣:我想被赞扬,想被嫉妒,想被羡慕,想听掌声。当这一切远离,我才发现不是我选择了画画,是画画选择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