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的丛林(第11/18页)

某一个午后,谭斐和姐姐一起从外面回来。姐姐在浴室冲澡的时候,谭斐看着客厅墙上的《熊和老空调》。他突然对我说:“安琪,你想不想去看看熊?——你不能总这样窝在家里。”于是我们顶着烈日坐上开往动物园的公交车。我们选择了一天中最愚蠢的时候,人的脑袋热成了糨糊。买票的时候我突然问谭斐:“你说,开这路公交车的司机会不会很高兴?终点站是动物园,每天都可以拉很多高高兴兴的小孩儿。”谭斐笑着揉揉我的头发:“你是日剧看多了吧?”我大声说:“对,要让柏原崇来演司机——本来是个大学生,因为失手杀了人才来换一种生活逃避现实!”谭斐笑着接口:“要让藤原纪香来演每天坐这班公交车的饲养员——原本是个富家小姐,只是不喜欢那种‘被束缚的生活’!”“不会吧——你喜欢她?”我叫着。我们一起开怀大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远远地动物们的气息飘了过来,它们近在咫尺。

“安琪。”谭斐说,“你笑的声音很好听。”

我看着他,脸突然一热。我知道他来这儿完全是为了让我高兴,我说:“谢谢。”

那只大熊还在睡午觉,棕色的毛均匀地起伏着。动物园里人很少。知了悠长地叫着,那种声音听多了会觉得悲怆。熊的味道扑面而来,很难闻,可是有一种泥土的气息。我们站在笼子外面的树荫里,静静地看着它。“它会翻身吗?”我小声问谭斐。“会吧。”他的语气一点都不肯定。熊的耳朵灵敏地耸了耸。“被我们吵醒了?”我惊讶地压低了声音。还好它睡得依旧酣畅,让人羡慕。

“谭斐,你有没有看过《恋爱的犀牛》,就是那出话剧。”我问。

“小姐,你忘了我是话剧社的社长?”

“你喜欢那出戏吗?我蛮喜欢那个故事,可是我讨厌那个结局。他居然把犀牛杀了。凭什么呀。可是我爸爸就说是我不懂,他说男主角杀犀牛只是一个象征——那只犀牛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那象征着他已经绝望了。可是我就是讨厌他们这样象征。他们有这个权利吗?谁知道犀牛自己想不想死?谭斐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谭斐看了我一眼,笑了,“我想那个写剧本的人,一定是从小就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如果她像我一样,有过跟大自然很亲近的经历的话,她就不会这样安排结局。”

“那我也是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我不同意地说。

“所以说你很了不起。”谭斐肯定地说。

“你开玩笑吧。”我低下了头,“以前我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去考试的时候见到了很多人的画。他们才是真的了不起。对于自己落选我一点都不意外。”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跟人谈起那场考试,“谭斐,可是我喜欢画画,就算永远有很多人比我画得好,我也还是想画画。”我抬起眼睛。他还是用我最习惯的眼神,认真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说说就好了。”

“谁都得低头。”谭斐说,“不管因为什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狂得要命。那是因为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热爱‘文学’这个东西。我妈妈是苗族人,她没念过什么书,汉语都讲得不大好,可是她特别喜欢听我给她念我写的东西。她喜欢听我写的我们那个小镇,尽管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她听到我写她的时候脸都会红。当然她也喜欢听我写的想象出来的城市,尽管我俩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在中学里办文学社,自己走遍了山路去搜集湘西各个民族的民歌。你猜我给校刊起了什么名字?——《山鬼》。”他的眼睛亮了。我想我的也是。

“有一天我走在山路上,走累了,坐下来。你知道,我一直都怀疑这件事是不是我自己搞错了。因为那简直像梦一样。”他眨眨眼睛。

“你快点说嘛!”我急了。

“我听见头顶上有一阵很奇怪的风声,然后我就顺着那棵大树往上看。是一只狼,雪白的母狼。后来没人相信我的话,其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它就在比我高出四五米的石头上卧着,很安静地看着我。我连害怕都忘了,因为它看我的眼神简直可以说是‘妩媚’。不知道它怎么会是雪白的。然后它就立起来,摆摆尾巴,似乎是笑着看了我一眼,轻轻一跳,就不见了。山鬼,只有这两个字可以形容它。所以我们的校刊才有这个名字。我妈妈说,我看见的是狼神。然后我就写它,写它的时候我真高兴,好像诺贝尔奖就等着我去拿。”他笑了。

“人都会经历这样的阶段。”他正色,“从一开始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到明白自己的天赋其实只够自己做一个不错的普通人。然后人就长大了。”

“可是谭斐你一点都不普通。”我摇头。

“谢谢。”他微笑,“做普通人没什么不好。为了变成一个不普通的人,学习做普通人是第一课。你知道吗安琪,大学四年里我很用功,很努力,可我还是费尽心机才考上你爸爸的研究生。你知道我的硕士论文会写沈从文,因为你爸爸最喜欢他;可是我,我喜欢的是郭沫若。应该说,我能理解他。没想到我大三那年暑假跟老师一起去过一个研讨会,吃饭的时候跟你爸爸同桌,他们聊天说起郭沫若,你爸爸说他丢尽了中国文人的脸……”谭斐摇摇头,“我那个时候已经在准备毕业论文了,还好上天可怜我,让我早一点知道不该写郭沫若。”他笑着,“安琪,我尊敬你爸爸,不过有时候他太自信。”

“谭斐。”我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他说:“因为我们是朋友。还因为——”

“还因为你想告诉我,我终有一天也会发现自己是一个‘不错的普通人’吗?”

“不是。”他很认真,甚至是严肃地打断我,“安琪,你不普通。我看你的画的时候就这么想。要说我这个人唯一的过人之处,恐怕是我能在一秒钟之内看出来谁有才华,而谁没有。你总有一天会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会远远超过你的绢姨,只不过你还需要时间。”

“你怎么能说这是你‘唯一的过人之处呢’!”我热切地望着他的脸。

“因为我见过天才呀。”他又像揉小猫一样揉着我的头发。那只大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呆呆地坐在那里,身上沾着稻草,对我们视而不见——也许还在回想刚才做的梦吧。

“春天的时候,你爸爸收到一封信和一篇论文。”谭斐安静地继续着,“那是个太天才的家伙。本科读的是计算机,考了哲学系的硕士,明年又想做你爸爸的学生,读中国现代文学的博士。这在别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笑笑,“我看过那家伙的论文。我必须承认人和人之间有差别。明年我硕士就要毕业了,可是你知道吗,明年你爸爸只会在本校的硕士生里招一个博士生。安琪,我看得出你爸爸有多欣赏他,我也看得出来他已经开始为难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