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莉莉(第11/13页)
大家是在四十八小时以后发现朱砂的缺陷的。朱砂的一条后腿弯曲得厉害,走路的时候都不能着地。小女孩天真烂漫地用她的三条腿笨笨地蹦跳着,因为幼小,再笨拙也好看。莉莉想起她自己在观众席上那奋不顾身的飞翔。落地的时候肚子里有种撕裂一般的疼痛。我的朱砂是在那个时候受了伤。不过阿朗,你不要介意,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所有的灾难,不过是因为眷恋。还好朱砂现在懵懵懂懂地生活在所有人的宠爱之中,她很快活,全然没有留下关于在母体中时颠簸跟疼痛的记忆。
猎人现在有了一个很大的家庭。一共三代五口,两个人,三只动物。因为有了婴舒,这个家有一种烦琐但是真实可信的气息。猎人依旧喜欢带着巴特和莉莉出去散步。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小木屋。莉莉端庄地走在前面,巴特兴奋地跑前跑后,猎人走在最后面,偶尔肩膀上还是会扛一只莉莉弄来的鹿,像一尊青铜雕像。门口有婴舒在迎接他们,怀里抱着小朱砂,窗子里飘出饭菜的香气。朱砂的小爪子抚弄着婴舒垂在胸前的卷发,还有裙子上的荷叶边。用红鼻头木匠的话说,婴舒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外婆。
可是莉莉知道,团聚的日子是短暂的。因为等到朱砂满十六个月,不用再吃奶的时候,他们就会把朱砂送到动物园去。这是征得了莉莉同意的决定。朱砂永远都不会像莉莉那样奔跑,永远没可能追上任何一只猎物。世界上有一种叫作“动物园”的东西,对于朱砂来说,或者是个好去处,至少在那里,她可以活下来。对于离散,莉莉早已习惯。她知道那是所有人跟所有人之间必然的结局。只是,当朱砂的大眼睛深深地、清澈地、毫无保留地看着她的时候,她会突然没命地舔着她小小的脸庞、耳朵、还有小屁股。她说:“宝贝,你长大以后会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巴特在一边静悄悄地看着她们俩,那种温柔的眼光让莉莉有一种沐浴其中的温暖。有好几次,她都有种错觉,以为那是天上的阿朗的眼睛。她蓦然回首,然后不好意思地对朱砂说:“宝贝,是妈妈搞错了。那不是爸爸,是舅舅呀。”
她的脸上依然有种少女时代的娇羞。可是巴特老了。莉莉有的时候会突然间在他的眼神里、表情里看出一种衰老。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英姿飒爽的美少年。但是,猎人看上去并没有改变很多呀。为什么只有巴特变样子了呢?莉莉不知道,那是因为对于猎人和巴特来说,时间这个东西流逝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巴特就在这不一样的时间里从莉莉的小哥哥变成了一个宽厚的长者。但是猎人似乎早已不关心这人世间的变迁。他现在总是开心得像一个孩子,喜欢把朱砂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大声地爽朗地说:“怎么办?莉莉,我现在喜欢朱砂超过喜欢你了。”莉莉跟巴特相视一笑,莉莉注意到了,她跟巴特的这点默契没有逃过婴舒的眼睛。在这样的时候婴舒脸上总是浮起一种柔软的表情。那柔软让莉莉在不知不觉间就谅解了很多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天生的缺陷,朱砂会让所有原野上的飞禽走兽明白什么叫做风华绝代。她安静的时候很像莉莉,但是要比莉莉妩媚。像一片慢慢地飘进静止的湖水里的红得醉人的枫叶。她不肯安静下来的时候,尤其是当她把小小的脑袋任性地一扭,那神情活脱脱又是一个阿朗。额头上那粒画龙点睛的朱砂痣不由分说地戳到你的心里去。城里来的动物学家第一次看到朱砂的时候,静静地沉默了足足十秒钟,眼睛闪闪发亮,然后,似乎是有一点慌乱地俯下身子,拍拍莉莉的脑袋:“莉莉,生了一个这么美的女儿,你真了不起。”
婴舒微笑着把朱砂放到地上,朱砂立刻蹦跳着到了动物学家的面前。仰着她向日葵一样灿烂的小脸,娇嫩地给了动物学家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她是个虚荣的小家伙,莉莉愉快地想,她知道这个人刚刚在夸她漂亮。突然间,笑容凝固在了莉莉的脸上,莉莉望着动物学家强劲有力的手和衬衫领口没有系上的纽扣,如梦初醒: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好看的、强壮的男人。一个就像当年的猎人一样的男人。
朱砂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要到城里的动物园去的。她对这个未来充满了期待。“妈妈,巴特舅舅告诉我说,城里到了晚上有好多好多彩色的灯,比白天的样子还好看。”她跳跃的样子像一只小梅花鹿,歪一歪脑袋,无限神往:“妈妈,婴舒告诉我说,在动物园里,我一个人睡一间屋子,他们还有皮球给我玩。皮球是彩色的,比镇上的小孩子们玩的那种好看多啦。”莉莉忧伤地看着朱砂,莉莉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那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去的地方。该不该告诉她最适合狮子的地方永远是并且只能是这片原野。最让她担心的一件事情是,朱砂对陌生的东西永远充满着天真跟热情的好奇心,这根本就是人类的秉性,而不是狮子的。莉莉犹豫了很多天,很多天,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对朱砂说。无论如何,莉莉愿意看见朱砂快乐。
动物学家开始频繁地出入他们的小木屋。他说他要从哺乳期开始记录朱砂的成长。“朱砂的品种很罕见。”他耐心地对猎人跟婴舒解释着,“要是我的判断没错的话,朱砂的父亲是一只白狮。白狮是我们原来以为1865年就已经在西非绝种的狮子。是在二十年前,才有人认为在我们这片原野上有白狮出没的痕迹的。众说纷纭啊——”动物学家像个大男孩那样伸着懒腰,“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我大学里的老师,跟踪了它们整整十五年。”
“白狮?”猎人问,“打了这么多年的猎,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难不成,是纯白的?可是我见过一次朱砂的爸爸,那时候我眼睛还好——他并不是白色的啊。”
“也未必。只是毛色比较浅而已。其实,我们也都是根据记载来判断的,你知道,十九世纪的相片还是很少的。”
“那你认为他们到底是不是白狮呢?”婴舒问。
“当然是。”动物学家笑着弯下身子,拍着莉莉的脑袋:“莉莉,要是你会说话就好了。我真想知道你是从哪里钓到一头白狮的呀。”
“我早就说过。”猎人静静地微笑,“我们的莉莉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朱砂就在这个时候蹭了过来,撒娇地舔着动物学家的手掌。动物学家专注地看着朱砂,无限感慨:“要是我的老师还活着的话,看到朱砂,老头子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他的眼睛似乎是潮湿了一下,用柔情似水的眼光缠绵着朱砂额头上的胎记。动物学家给这个小木屋带来意想不到的欢欣。因为他就连感伤跟缅怀的时候都是生机勃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