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莉莉(第12/13页)

“那些白狮,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猎人抽着烟斗,在正午的阳光下慵懒地闭上眼睛。

“就是因为当初有人认为是白狮,可是有人反对。保护区一直都没有建立起来。大概是前年吧,因为一场从野牛身上传过来的瘟疫,绝大多数都死了。别说是白狮,现在在这片原野上,狮子几乎是没有了。”他谈起狮子的时候就像谈起他的情人一样,言语间充满着疯疯癫癫但是百分之百的爱意。

阿朗,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你的那些敌人,他们全都死了。你不用再去打败他们了。所以阿朗,在你活着的时候,你已经成了君王。你是君王,我是王后,尽管我们都没有臣民了,尽管我们统治着的只是一片空旷的荒芜。可是,你做到你想要做到的事情了呵。

那天夜里,朱砂羞答答地对莉莉说:“妈妈,要是去了城里,我就能天天都跟他在一起了,对不对?”

莉莉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峻:“绝对不可以,朱砂。我不准你有这个念头。”

“妈妈。”朱砂倔强地把脖子一梗,“我最讨厌你说不准这个不准那个!”

“朱砂,他是人。”

“那又怎么样呢妈妈?”朱砂才这么小,但她已经笑得媚态横生,“你没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吗?”

莉莉当然看到了动物学家的眼神。那种迷醉跟阿朗谈起王位的时候异曲同工。朱砂,那与你无关,那只是为了征服。但是莉莉不能这样跟朱砂讲,她只能叹一口气,说:“朱砂,我们是狮子。我们只能嫁给狮子。”

“可是妈妈。”朱砂习惯性地歪着头,“这片原野上已经没有狮子了呀。你要我怎么办?”她带着一脸胜利的表情,欣赏着莉莉无言以对的样子。

动物学家的吉普车是在天色微明的时候抵达的。莉莉在睡梦中被屋外传来的铁笼子的声音惊醒。朱砂安然地睡在巴特的身边,全然没有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的声音。那声音是带着血腥气的风铃。莉莉静悄悄地走到门外,清晨的原野总是冷,冷到有点悲戚。太阳还没出来,呼吸间全是些幼嫩得就像朱砂的小脸蛋的空气。年轻的动物学家有些不自然地微笑:“嗨,莉莉。”他走上来,抚摸莉莉的脑袋:“放心好了莉莉。我们会好好地照顾朱砂。”一声细细的门响,婴舒轻轻地走到他们跟前,动物学家就在这个时候直起身子,迟疑但是用力地握住了婴舒的手。

“莉莉。”婴舒的声音听上去跟平时不大一样,“我要跟他走。”

莉莉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对即将私奔的男女。在莉莉面前,他们就像两个闯了祸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婴舒的手摩挲着莉莉柔软的脖颈:“莉莉。莉莉。对不起。”眼泪沿着她的脸颊静静地滑下来,掉进泥土里面了。婴舒说:“莉莉,你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莉莉仰起头望着她的脸,漆黑的眼睛就像没有波浪声的海面。她望着这个夺走了阿朗,夺走了猎人,又帮着别人夺走她的女儿的女人。你把我所有最珍贵的东西都夺走了,但是你丝毫不珍惜。莉莉并没有怨恨她。粉红色的她在半空中飞翔,像一片带着露珠的花瓣。她是一只蝴蝶,生来就是为了让别人眼花缭乱的。

“莉莉。”婴舒的脸朝着屋内的方向,“我把他交给你了。”

朱砂是在这个时候跑出来的。欢天喜地地钻到了小笼子里。“妈妈,要坐很久很久的车,对不对?”

“朱砂,你要乖。”莉莉用力地,没头没脑地舔着朱砂的脑袋,耳朵,还有额头上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一不小心,舌尖就触到了冰凉的铁栏杆上。那么冷,冷得都有一点火烧火燎的疼。于是莉莉开始用力地舔那些铁栏杆,从上到下地舔,逐个逐个地舔。这样那些铁栏杆就不会那么冷了,这样朱砂就算不小心碰到它们也不会觉得难受。

“朱砂,小公主。”动物学家拎起笼子,把它放到吉普车的后座上。“我们要出发了。”

“妈妈不去吗?”朱砂仰起小脸,但是吉普车的门已经“轰”地关上了。

太阳出来了。莉莉看着阳光洒满了原野,吉普车绝尘而去。但是她没有看到朱砂在后座上一下一下地跳起来,却一次又一次地撞到了笼子上面:“妈妈——妈妈我要下去——我不去城里了——妈妈我要回家……”

阿朗。你得保佑朱砂。这孩子她就和你一样,认起真来是不要命的呵。

在这个清澈的、阳光普照的早晨,小木屋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只有莉莉、巴特,和猎人。就好像别人都没有出现过,就好像所有的离散都只是一场很长的梦。鸟雀们都醒来了,莉莉听见了它们唱歌的声音。莉莉轻轻地、优雅地跨进了家门,巴特还在沉睡着,猎人端坐在橡木床上,腰板挺得笔直,他说:“莉莉。”

莉莉走上去,猎人的手颤抖着揉搓着她满身的皮毛。莉莉舔着他的手心,舌尖上还带着铁笼子的寒气。猎人慢慢地说:“让他们都走吧,莉莉。就剩下我们三个了。其实这个家里本来就只有我们三个。莉莉,你说对不对?”

莉莉在猎人的手心里轻轻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冷,她听见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一种很深很深的回响。她知道,那是峡谷的声音。从来没有一个时候,莉莉如此地渴望那个峡谷。她想站在峡谷的边缘上听听水流暴虐的声响,然后,轻盈地纵身一跃。就像阿朗那样跟粉身碎骨曼妙地擦肩而过,死亡的深渊里就会留下莉莉蜻蜓点水的、美丽的痕迹。阿朗说:“每一只狮子的一生里,一定要跳一次峡谷。哪怕送命也得跳一次,这是我们身为狮子,必须要做的事情。”那个时候我怯生生地站在峡谷的旁边,看着他跳过去,有若神助。跟那个时候相比,我已经不再年轻。我的身体里已经有了那么多时间的痕迹。有欢乐的痕迹,有生育的痕迹,有杀戮的痕迹。我早已经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可是我的身体里却充满着前所未有的丰盈的渴望。我知道它会跟我的血液一起,一点点地涨满。满到就要溢出来的时候,我就会,纵身一跃。

“莉莉。”猎人搂着她的脖颈,“请你原谅我。是我杀了朱砂的爸爸。我开枪的时候知道他是谁,因为,因为当你从观众席上跳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谁。”他疼痛地亲吻着莉莉的小耳朵,“原谅我,莉莉,原谅我。你知道的。只有对你,我才敢提这样的要求。”

莉莉当然知道。他对她,永远有恃无恐。他可以说“莉莉你不要再回来”,他可以说“莉莉是我杀了你妈妈”。他什么都可以说,因为,其实他清楚得很,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失去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