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一期一会(第2/6页)
“救了人,就不用我去了。”桐颜喃喃地说了句,突然有些沮丧。
毕业之后,她就没有再回过学校,校门外停着警车,救护车发出尖锐的警报从她面前呼啸驶过。她定了定神,驱走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打听着奔向事故现场。
2、
桐颜太熟悉这所学校,她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奢侈而挥霍的四年,它的寂静与喧嚷,空荡与拥挤,它是相安无事还是有意外发生,即使彻底离开,她还是立刻洞悉。
不是凭着记者的直觉,只是因为,她的熟悉。
出事的宿舍楼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沸反盈天,仿佛发生的是一桩空前的喜事。桐颜是那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目标。
甚至,没有一点曲折。也许,她希望的,是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桐颜喊着“记者记者,借过借过”愣是挤到了最前面,拥堵学生自动让路,似乎她的出现终于印证一件大事情的发生。
地面上大摊的血迹证明那个学生应当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头朝下着陆。在明显是柯南中毒的反应之后,大片暗红色血迹让桐颜不自已地摁住了自己的胃,只觉得咽喉里一阵腥热的甜味涌了上来。
她从未直面血淋淋的死亡,初次去往医院采访车祸,她蹲在急救室门口,心脏抽搐了许久,终究将任务转交给了前辈。
而地面,也仅仅只有那一滩血迹,证明一场意外曾经发生。证明对一具躯壳来说,时间永远停在了当时当刻。
她忍住那腥甜,开始询问围观者基本情况,寻找第一目击者,寻找可能向报纸的读者说明跳楼学生死亡原因的各种版本。
对这一点,她有经验,人们想看到的并不是确凿结果,而是众说纷纭迷雾重重。
有人说,她是数学专业的硕士生,和她的导师在恋爱,导师刚刚结婚,女孩逼迫男人离婚,刚刚两个人在宿舍走廊里吵架,女孩当着导师的面就跳了下来。
有人说,研究生嘛块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压力太大。
有人说,亲人去世,承受不了打击,自己还有重病,所以活不下去了。
有人说,有人说,还有人说,桐颜在64开的笔记本上用圆珠笔飞快地记录下这些“有人说”,可是所有人,都明明那么兴奋,眉梢眼角全是莫名其妙的兴奋。
藏也藏不住。
可是,没有目击者。正是午休时间,这栋楼的位置又很偏,校方工作人员更是三缄其口。
桐颜在人群中着急地搜寻,她想现在的围观者都喜欢拍摄视频,说不定能够有图像收获。实在不行就去对面的寝室楼里挨个敲门,一定有好事者专业地围观了这场骚乱。
终于,有人给她指了刚刚被警察问完话的男子,“那个送外卖的,好像当时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
桐颜顺着女孩指的方向看到了刚做完笔录的昭阳。
在目光相对的一刻,她惊呼了一声,认出了他,“我是记者。我刚刚吃了你送去的大半张比萨!”
“躲在屋里违规饮酒的感觉如何?”昭阳笑了笑,准备把手里的相机放回背包里。
“你拍到现场了?我能看看么?”桐颜小心地问他。
他把本来压得低低的鸭舌帽摘下来,看了一眼桐颜,“我对记者没有好感,虽然我拍下死人的行为也不怎么高尚。”
桐颜愣了一下,未曾料想这送外卖的男子会与她说出这样的话,“你的相机真好,比我的好,我觉得你不像送外卖的,你就像在,嗯,体验生活……”
“你讨好人的样子实在不娴熟。”昭阳还是很稀松平常地笑着,准备跨上他的电动车走人。
“等一下!”桐颜伸手去拉住了昭阳的胳膊,“那,我只是想看一眼,是我个人的好奇心,我不会拿给报社。”
桐颜的眼睛不大,圆圆的很认真,昭阳把相机递给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面目干净平淡的姑娘,他知道,就算她生生抢去这张图片,他也并不会说什么。
在空出手后,昭阳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喃喃地说,“她应该先去趟欢乐谷,再吃一张美味的比萨,然后她一定不会做这个决定。”
桐颜的手微微顿住,抬头又仔细打量眼前显得有些落寞的男子,他说了与凉夏同样的话,同样事不关己的冷漠神情。
“怎么了?你不是要看照片么,怎么看起我来了?”昭阳略微眯起眼睛,吐出了一个随意的烟圈来。
“你和我的朋友说了同样的话。”
桐颜将目光转回手中的相机,几番摁下去,简直是震惊,是因为手中定焦相机里的图片,完全不像是随意拍出来的事故现场,分明是摆好了布景调好了光线定好了造型的舞台剧的一幕,暗红浓稠的血液在女孩的身下开出大片大片绚烂诡异的花朵。
死亡在拉开的底片上凝固成了难以抗拒的魅力。
她说,“你是摄影师。”
昭阳摇头,“有个叫做普拉斯的女诗人,她说我每年自杀一次,死亡是艺术,我完成得很好。我很糟糕,把艺术创建在他人生命的丧失上。但是,这很美,是不是。生命的美有时并不只是鲜活蓬勃的,开败的时候,也有绝望的美。”
桐颜把相机还给他,忍不住还是要去看他的脸。他的脸,是表情偏少的那一类,平静的,阳光下暗涌阴影的,她说,“你说什么时候会那么渴望接近死亡?切除阑尾打麻药的时候人蜷成一团,我想那么疼真是生不如死。失去初恋的时候,我想怎么可以你好好活着却没有那个人在了,做梦都是别人晴空万里独我头上一片乌云大雨滂沱。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想不通人的一生是怎样过去。可是,还是可以活下来,风月无关。”
一直到他们走出学校,校园里那种让桐颜感到极度不适的兴奋空气依然在蔓延。
昭阳问她,“回报社?”
桐颜摇头,“回家写稿子,然后传给组长。你获得一张艺术品,我获得一小笔稿费收入。”
“那么,我先走了。”昭阳骑上电瓶车与桐颜告别。他想,结束外卖工作的方式竟然是鉴证寂静午后的一场死亡。
桐颜不自觉举起相机来,拍下诏阳骑车离开的背影,在中关村大街光秃而瘦弱的银杏树下,像无声游走的一尾鱼,汪洋窒息。
她想她遇到了一个有趣的男子,随即顺手拦了一辆车。
于是在半个小时之后,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同一栋公寓,只是彼此互不知晓。
深夜,昭阳把相机里的图片导出来,看着亲手拍摄的死亡,那么近的距离,纵然事不关己,也总是挥之不去。他清楚地看到女孩坠地前的脸,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