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一期一会(第3/6页)

他点下鼠标右键,摁下换挡键,把图片删掉,彻彻底底。而后他给朋友打电话,“我明天去上班。”

朋友被他从睡眠状态中生生吵醒,程序性地先骂了他两句,而后说,“公司要给杂志拍一组非常生活的图片,选定了你那个小区,比较近,环境好。我们明天九点到,你带着你的相机下来就行,衣冠不整也没关系。”

3、

Down by the sally garden,my love and I did meet……

音乐回旋,花瓣与香槟,誓言与契约,亲吻与欢呼。

这是凉夏推荐给晋浔的开场音乐,她说婚礼进行曲听着太壮烈好像上战场,这是,晋浔与叶迦的婚礼。

凉夏站在酒店大厅最靠近旋转门的位置,在人群之外,在通透明亮的灯光、反光、阳光混杂里,看着只穿一袭简洁白色旗袍的叶迦,她始终安心地把手交付予身旁要领她一生久远的男子。

那笑容,恍然将时光的顺流轻易扭转,扭转回了八年前的初雪。而叶迦,她实在羸弱,却有含而不露的定力,只是浅浅依着晋浔,就与这凶险世间彻底隔开了安全的距离。

凉夏觉得自己不自觉地笑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喜欢看悲剧,也不再喜欢伤春悲秋,炙热的夏天会在心里烘烤出寂静,而圆满结局总让她热泪盈眶。

这世上,得失之间,总归有人能够获得幸福。凉夏捏着酒杯,转过身去,还有什么,比美满更容易让人心碎。

新人在典礼结束后须稍做休息,而后挨桌进酒,是平素里亲近朋友戏耍新人的好时机。晋浔趁着空当走到独自站在角落的凉夏身边,“我们一会儿结束后直接飞希腊,送我们到机场么?司机会送你回来。”

凉夏摇头,把高挑酒杯举到晋浔面前,明黄的起泡酒剔透开了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新婚快乐。我希望她永远忘记,而不要偷偷记在心里。我觉得叶迦不看见我就永远都不会想起那么晦暗的下雪天,虽然可能只有我这样想而已。”

晋浔点头表示明白,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凉夏的脑袋:“路上慢一点,不要心不在焉地过马路。”

“嗯,知道了。”

知道了,都知道了,所以要走了。凉夏放下空空的酒杯,转身离开了这充斥百合花香的地方,不离不弃是一个神话,而在神话铸成之前写下第一笔则是勇气。凉夏知道自己缺乏某种勇气,只能夜夜依靠酒精催眠。

有一段时间了,不喝酒便不能成眠,酒成了生活必需品,桐颜总说她应当去嘉士伯之类的公司工作,茶水间一定无限量供应酒水,一醉不醒。

而今天,一醉不醒的人却是桐颜。蹲到了大新闻第一手资料回来,立了功,午饭被主任同事灌下去许多酒,坐在出租车上就直接睡了过去,车到小区门口,司机喊她许多声才清醒过来。

匆匆付了钱下车,想起凉夏去参加朋友婚礼,没有人能给她一大杯蜂蜜水的感觉真是不太好。

晃晃悠悠走在曲折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偶尔闪避迎面颠簸跑来的宠物犬,走着走着忽而看见公寓楼下聚集了一小撮人,遮光板,相机,监视器,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喝多了?眼花了?走错了?着莫名其妙的拍摄场景即刻吸引了桐颜。

妆容前卫的模特与平淡无华的居民区,以及围观的寥寥群众。桐颜慢慢走过去,带着满脸好奇,欲成为围观的一员。

“今天下班这么早?”人群之外的长椅上,坐着默默擦拭相机镜头的男子,抬起头来对桐颜说道。

“我是加班……早什么早……”桐颜皱了皱眉头,谁这么不知趣,低下头来,男子上扬的嘴角勾出她艰难的记忆,恍然大悟,“啊……是你啊……哎呀我就说你是摄影师嘛!你骗不了我!我叫桐颜,报社记者,你是?”

“昭阳。”

桐颜开始手忙脚乱翻找口袋和背包,许多发票、名片纷纷掉下来。

“我没有名片和你换,别找了。”

“哦……我没带钥匙……”桐颜显得有些沮丧坐在昭阳旁边,“你们……这是拍什么?行为艺术?”

昭阳笑着摇头,说道,“给杂志拍片……你不觉得这创意很怪异么……你是喝多了吧?”

“嗯,我就住那个单元,跟我一起住的女孩参加婚礼去了,我没带钥匙。我怎么能没带钥匙呢?你会喝酒么?你们怎么会挑到这里?”桐颜一面惆怅地继续翻找背包一面自言自语。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昭阳有些想笑,便一本正经地回答她,“因为我住在那个楼里。”

“我也住那里。太好了!”桐颜瘦长的手掌啪地拍在昭阳的肩膀上,“我要去你家睡觉。”

“为什么?”这个措辞让昭阳实在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没带钥匙,我回不去,我想睡觉。我没带钥匙。”

昭阳看着莫名其妙笃定要跟他回家的桐颜,只能束手摇头,笑着说好吧。

于是,就这样,下起了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场雪,似乎难得裹夹了雨水,在昭阳拉上卧室窗帘的时候,冬天最后的冷冽铺天盖地蔓延而来。风里和呼啸和云层的堕落,在时序轮转的瞬息空白了心里的一片一片地方。

昭阳转过身,看着熟睡的陌生女孩,这一场冬天的奇遇,误打误撞跌落到他的身上,而他空白良久的心,无声地接了下来,温柔盖上过冬的棉被。她叫什么?桐颜?好听的名字。曾经被写在外卖的单子上。是形态好看的两个字,也是郁郁寡欢的两个字。

你快乐吗?做记者,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世界呢?有真相吗?昭阳盘腿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默默地问着桐颜。而她答与他的,不过是沉沉的呼吸和浅浅的嗫喏。

落雪的夜晚,天外似乎有静穆歌声,暖气烘烤得心也跟着膨胀起来,有些温暖,有些悲伤,桐颜醒过来,唇舌干燥,摸索水来喝,却全然是陌生房间。

四目相对,昭阳平静地笑着,看着她,仿佛等她询问,等她发难。

“我对你做了什么?”桐颜开口便让昭阳笑出声来,这一问,算是他始料未及,想也想不到。

“下雪了。”昭阳站起来,腿因久坐而有些发麻,拉开半扇窗帘,明黄路灯下纷纷的雪花乱成了一团。

桐颜直直地看着窗外,“好神奇。”

好神奇呀,同一个窗口上数四层,凉夏捧着大红色的保温杯,看这冬天坠落,在这庞大而荒凉的城市,热气在玻璃上蒙上一层薄薄雾气,凉夏背对窗外席地而坐。人生中许多个雪天从眼前打马而过,无外乎苍苍凉凉,无外乎跌跌撞撞,无外乎都是掐断了前尘后路的奇迹。

手机震动着在脚边打转,凉夏放下水杯,接了起来,桐颜的声音像圣诞夜的铜铃,轻易摇醒梦一场,“我忘了带钥匙,你现在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