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危情记(第9/11页)
那天在电梯里,我的眼泪无法自控地流了下来。自从被手电筒抽打的那个夜晚后,我好像没有哭过。我是个军人,男子汉,我不会轻易掉眼泪。我掉眼泪的时候,都不是因苦,因累,而是因悲伤,我掉得稀里哗啦、稀里糊涂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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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千年第一个十年的中期走上重要领导岗位,到2013年出事,也不过七八年的时间。想想在整个人生路途上,七八年并不是特别长,可是我的这七八年,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七八年,走得很苦,走得很累,走得很快,却不知道走得多远,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我更像个陀螺,被自己内心的某种鞭子,乱抽一气,头脑晕着,身体乱着,围着几个生活摊子转着,灵魂疯狂着。我不算是很有文化的人,不太能准确表达,丁先生您看,是不是这么一个状态?
我被“双规”的那一刻,绝对是如释重负,当天夜里我睡了9个多小时才醒。省纪委办案点上的同志告诉我,我呼噜打得震天响,害得他们在外间都没有睡好。此前我多次有过自首的冲动,我已经把自己拖进了一种无法消受的生活残局。我在三个女人、三个孩子、三个像模像样的家之间疲于奔命,在道德、舆论、党纪国法的夹层里东躲西藏,我自欺而欺人,自恋而自虐。党的十八大之后,也就是我在任的最后一年,我惶惶不安,经常夜不能寐,头发掉了一大把。我希望尽快结束这种噩梦。我也想到过自杀。但是,那么多女人和孩子在我身后,我除了做鸵鸟,缩着脖子等待猎人,其他什么勇气、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我的结发妻子小李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嫁给我,给了我一蹶而后振的力量,给了我因为失去初恋寒心后的温暖,修复了我的心,带我进入了一个男人正常的生活轨道。在那些“老赵”“小李”互相呼唤着的岁月里,我曾是那样的感激她,敬重她。2000年我转业前后的两年,我父母在老家身体不好,她亲自去大山里接他们到城里住。我的父母不习惯,还是要回老家,她就送他们回去,并在那里张罗着帮父母把房子翻修好,在屋子里装上空调,接上自来水,一切安顿好了才回来。她自己的父母亲去世,她自己一个人回东北料理后事。为了让我安心工作,她包揽了两家后方的每一件事。女儿从小到大,她也几乎把父母的双重责任全部承担了。前面跟着我吃苦,后面我熬出来,位居要职的时候,她却没有享受到任何好处,因为我基本上算个清官吧,当官并没有极大提升我家庭的物质生活水平。
您别嗤笑我,我当这么多年领导,并没有大笔受贿,贪污的事更是从来没有做过,否则组织不会放过我,我今天的下场不会这么轻。老婆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姑娘,心眼不细,但很实。她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靠我的官位发财,也是因为她的这份可贵的把持,我对不该拿的钱坚决不拿。这不像许多贪官,从内当家贪起,最后两个人一起违纪违法,家庭被连锅端了。她是个靠勤奋积累出来的医疗专家,兢兢业业,只想安守一份稳定职业;她是个相夫教子的传统女人,只想安守一个稳定的家。本来,如果我把持得好,后面不要弄出这些疯狂的事,她的忠诚、本分和踏实,应该获得幸福圆满的回报。我得到的荣誉,还会给她和小家庭锦上添花。可恰恰因为我“得道升天”,命运把她摔到了人间地狱。
她比我大两岁,俗事俗务催人老,老得很快,脸上有斑点有皱纹,身子也臃肿。她也因性格安分,中规中矩,显得缺情寡趣。后面的一些年,我过上了声色犬马的生活,已经啃不了窝窝头,看不得黄脸婆。她起初对我在外面的生活将信将疑,但因我每个月都如数给她上交工资奖金,连工资卡都放在她身上,她就没有过多细究我的行踪。最后几年,她其实已经知道我失控了,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可能性格使然,也可能为了女儿,她选择了沉默和冷战。我们几乎没有了肌肤之亲,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我一连几天不回家,她一句都不会再问。我曾经有两次在春节期间跟她示好,她就冷冷地跟我说,姓赵的,你就别装了,别太累着自己,看在女儿的分上,我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弄得身败名裂,连累我们。我那个时候,既听不进去这些,也无暇顾及她的感受,我们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可是最终,如她担心的,我还是身败名裂,连累了她们。那年她50岁了,就提前内退了,到女儿上大学的附近的地方买了一个小房子,陪女儿一起生活。我现在跟她们几乎联系不上,我希望早早获得她们的原谅。
我特别愧对小乔。她认识我的时候,不谙世事,身心单纯。我设计把她罗入我的情网后,她也许由于我对她家人和朋友的帮助,由于我的信誓旦旦,有过短暂的满足和快乐。但是,她一生的悲剧从儿子出生,拉开了序幕。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独自面对这份假婚姻的,怎么独自接受这份孽情给她带来的这个智障儿子的,怎么惊悚地发现我在她之后又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子女的,怎么在我落马时从虚幻中跌落到残酷现实里去的。她那么漂亮,那么天真,那么善解人意。她为我做出的牺牲简直无法估量。前面我也提及过,她是个惯宝宝,整天乐呵呵的,喜欢人与人之间那种轻松俏皮的氛围,喜欢优雅的小资生活。不必大富大贵,温饱小康,无忧无虑,就行了。她走进我的生活,是小白兔遇上大灰狼的必然结果。我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给女儿写了一封信,泣情泣血地把自己这个可耻可悲的故事讲给她听,宁可让女儿更鄙视我,我也要女儿警惕,远离像我这样的老男人,远离超出社会正常规范的生活,拒绝一切在伦理上不对等的感情。想到这里,我真是羞愧难当,若我自己没有女儿,我在这方面的良知恐怕至今都不会被唤醒,我不会为血肉亲情疼痛到这个程度。
小乔从来没有因为跟上一个副市长过日子就抬举自己。她靠自己的工资过日子,自己到菜场买菜,做饭。她那么好的身条子,做学生时还经常买点新衣服,穿出一点模特的风范来,显摆几下。自从跟了我之后,都是随便套一件过时的衣服就上街了。她为我两次流产,一次生育,没有让我陪过一次医护,请过一次假。她总是说,您从大山里出来,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她一直都是称呼我“您”,那种敬畏来自于骨子里,那种爱无法表演,真实而又痴迷。因我们的生活不能公开,所以我都是夜晚“潜伏”过去。不管多迟,只要我说我要过来,她都做好消夜等着我。她变成了一个务实而又勤俭的小家庭主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