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流(第7/9页)
阿力说着说着,眼泪已经从眼眶中溢出。
“你爹是做什么的?”
“我爹是个手艺人,爷爷是个读过书会写字的书生。听说爷爷写了一些没什么用的书,却遭到朝廷查禁,备受处罚。一气之下,爷爷竟然绝食而死,我身上的怪性子就是他的遗传吧。爷爷虽然出身贫贱,可是却从16岁开始奋发图强,治理学问,一直到六十多岁也一事无成,沦为他人嘲笑的对象。如今就连他的名字也没什么人知道。在我小的时候,我爹就经常唏嘘感慨跟我讲爷爷的往事。”
“再说我爹,他3岁的时候从走廊上跌落,摔瘸了一条腿,以至于后来他不愿意抛头露面,躲在家里做一些金属加工的活儿。偏偏他心气儿高,没法跟人好好交流,所以照顾生意的人也不多,没活儿家里自然就更穷。我7岁那年的冬天,我们一家三口在寒冬腊月还穿着夏天时的旧单衣,又破又薄。我爹好像感受不到寒冷,依然靠着柱子专注他手里的活儿。我娘亲在破灶上放了一口旧锅,差我出去买米。我一手捏着钱,一手提着竹篮,一路跑到米店。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因为实在太冷了,全身不停颤抖,手脚也不听使唤,在离家门口还有五六间房子的地方,一不小心绊到结了冰的阴沟板,一下子摔了个跟头,篮子里的大米也稀里哗啦地都掉落到了臭水沟里。我看着脏兮兮的臭水沟,又眼巴巴地看着大米,想捡也捡不起来。虽然当时我只有7岁,可我早就心知肚明家里的情况,也知道爹娘的艰难。我不敢提着空篮子回去告诉他们,大米被我撒光了,我只能站在原地傻傻地哭,一个劲儿地哭,没有一个路过的人来问我怎么了,就算有人问,也不会有人肯帮我买米的。如果附近有什么河塘之类的,我肯定就跳下去了。当时那种痛苦绝望的心情,比我现在形容的还要惨一百倍。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落下神志不正常的毛病了。娘担心我,亲自出来找我,带我回到家。她什么也没说,爹也什么都没说,家里一片沉默,没有责怪,没有痛骂,只有偶尔的唉声叹气。我的心如刀割,无言以对。最后我爹说,今天就不吃饭了。在此之前,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说到伤心处,阿力忍不住泪如泉涌。她拿出一块红手绢捂住脸,嘴咬着手绢的一角,一时陷入沉寂。房间内鸦雀无声,静得能够听见追逐着酒香而来的蚊子的动静。
当阿力抬起头时,她的脸颊上依然有哭过的泪痕,脸上却泛出苦涩的笑容:“我就是这么一个贫贱人家的女儿。神志不正常也是遗传的,偶尔会发作,任性妄为。今天晚上又胡说八道了这些话,让你看笑话了。打搅了你的心情,真的很抱歉。要是这些话让你不高兴的话,还请你见谅。要不……我找些姐妹过来热闹一下吧?”
“什么话,你别那么见外。对了,你爹是很早就去世了吗?”
“是的。我娘是得了肺结核死的,她死后不到一年,我爹也跟着走了。如果他们现在都还活着,也不到50岁。不是我自夸我父亲,他的手艺真的是没得说,可惜他生在那样的家庭中,手艺再好也没有用武之地。我不也是一样……”
阿力意念落寞,失魂落魄。
“你想要飞黄腾达吗?”结城朝之助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阿力吃了一惊:“飞黄腾达?像我这种女人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顶多嫁给穷人家做老婆,哪敢奢望什么好人家娶我做贵太太?”
“跟我就不要言不由衷了,你就对我坦白吧。我知道你的心思,想嫁得好有什么错?你好傻,跟我客套什么,干脆一点,离开这里吧!”
“哎呀,你就不要怂恿我了,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哪能改变命运?”阿力依然落寞,无精打采地说。
夜深了,楼下的客人也早已散去,门口传来关门窗的响动。朝之助有些惊讶,起身准备回去。阿力却不愿意让他走,甚至把他的木屐都藏了起来。没有木屐,也没有如幽灵般穿过门窗的能力,朝之助最终还是乖乖留宿在了这里。不一会儿,街上传来阵阵门闩拴上的声音,之后,窗户缝隙透出来的灯光也都熄灭了。
街上只有巡警巡逻走动的皮靴声回响在寂静的深夜里。
七
“回忆那些往事又有什么用?我还是快点忘了她,趁早死心吧!”
尽管源七在心里做了无数次决定,要把阿力忘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去年盂兰盆节的时候,他和阿力两人穿着一样款式的浴衣,一起去藏前的寺庙参拜的光景。如今又是一年盂兰盆节,源七想起这些,一点出去工作的心情都没有了。
“你这样下去怎么行!”
老婆一次次的劝告,让源七越来越觉得厌恶,他躺在榻榻米上说:“吵什么吵!啰里吧唆的,让我静静!”
“嫌我啰唆?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你怎么还是这样,你的心病还没好吗?求求你洗心革面好好干活吧!”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有什么用吗?还不如去给我买点酒,喝点酒我兴许还会好点。”
“家里要是还有买酒的闲钱,我至于跟你啰唆,求你出去干活吗?我这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做些兼职,勉强也就挣个一毛五分,一家三口人喝碗粥都不够,还想买酒?眼看就是盂兰盆节了,都没钱给孩子做个糯米团子吃,也没有给祖宗买祭品,只好点个灯笼,向祖宗们道歉了。你说这都怪谁呀?还不是因为你让阿力那个臭婊子迷得五迷三道!说句不好听的,你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孩子。长点心吧,就算是为了我们儿子的未来着想,好好做点事吧!借酒消愁,逃避得了一时,逃避得了一世吗?你要再不收心,日子怎么过呀!”
任凭老婆阿初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源七只是一言不发。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不时深深地唉声叹气。
阿初心里难过,觉得丈夫太麻木不仁了,又开始念叨:“事到如今,你还是忘不了那个阿力吗?我都跟你过了十年了,孩子都生了,你就让我吃苦受累,让孩子穿破衣服,让一家子挤在这个狗窝大小的小房子里,让外人都看笑话吗?你知道吗?每次春分节和秋分节的时候,左邻右舍都会互相赠送糯米团子、豆沙糕什么的,也就咱家没人来送。都说不给源七家送,是担心他家没法还礼,反而给人添麻烦呢。也许他们是出于好意,可是这十栋长屋里,也就咱们一家不跟人家来往。你是男人无所谓,每天只要出门干活就好,不会在乎这些事,可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每天和街坊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让我怎么做人,我有多尴尬多丢人你知道吗?你一点都不体谅我的难处,就只会满脑子想着你那个姘头,婊子无情你不知道吗?人家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还傻了吧唧地念念不忘,连做梦都要念叨那个女人的名字,你简直是无可救药!把老婆孩子的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现在连命也要搭上了是吗?唉,越想越气,你真的是太让人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