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第6/14页)
一个当地的小姑娘,眉目中透着傲气,个子还不到我的鼻子,叫嚷道:“在我看来,《风流寡妇》也比这首老歌要时髦一点儿。”
我没有理睬。这个金发女孩留着一周都不变的卷发,坚定地站在那儿,脸上涂了劣质粉末,毕竟,她代表着即将取代我们的那一代年轻人。
尽管我年纪并不大,但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独居生活总是阴晴不定,郁郁寡欢,从来没有安定过。一个人生活久了,脸上的生气和光彩也被抹去了。很早的时候,无数个男人曾向我投来爱慕的目光(具体时期在此不做赘述)。后来,他们极其温柔,对我百般讨好,受着强烈的欲望驱使,他们往往一边亲吻你的手,一边轻轻地摸你的屁股。
接下来的周一,那是一个三月闷热的早晨,天空湛蓝,巴黎的街道尘土飞扬,海葵和风雨兰以惊人的速度沿街疯长,我无精打采地走在蒙马特的斜坡上。公寓入口钻出来的空气已经开始比外面的凉爽,带着一股炉子的煤炭味。站在罗西塔的公寓前,我摁了摁门铃,她却没有来应门。一想到她可能已经出门买炸牛排或者现成的德国泡菜,我心里一阵激动。为了让良心过得去,我又摁了一次门铃,这次,门后有什么东西轻轻掠过,地板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是尤金吗?”屋内传来巴伯雷小姐的声音。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我从钥匙孔里能听到她的呼吸。
我好像在为自己辩解一样,高声说道:“罗西塔小姐,是我!我今天带了手稿来……”
罗西塔小姐轻叹了一声“啊”,但她却没有立刻开门。她语气变了,有些闪烁其词,“哦,女士,瞧我都在想什么。等一下,我马上来开门。”
门闩拉开了,门却半掩着。
“女士,您小心点儿,别摔着了,我妹妹倒在地板上了。”
她要是说“我妹妹去邮局了”,说话的语气肯定会更加礼貌、冷静。不料,我还是被躺在地上的人绊倒了,这个人双脚朝上,双手和脸上是白色的斑点。看到地上这一幕,我吓破了胆,我真讨厌自己懦弱的样子。我从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这个人身上爬起来,装作很热心的样子,问道:“她怎么了?要我叫人来帮忙吗?”
我注意到,一向敏感的罗西塔小姐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心情低落。
“她只是突然晕倒了,没那么严重。我去拿点儿嗅盐和湿毛巾。”
她赶紧走开了。可我发现她忘记了开灯,而开关就在前门的右首边一个很显眼的地方。屋顶的灯像一个多层褶皱花边的圆盘,大厅的灯光微弱。我弯下腰,凑近这个伤心的小姑娘。她躺着的姿势十分得体,裙子盖到脚踝那儿,两只手臂弯曲,其中一只手的手掌向上,靠在耳边,似乎在呼唤人们注意。她的头微微倾向肩膀。如此年轻貌美的姑娘竟然为了寻求安慰而生闷气晕倒。卧室那边,我听到罗西塔拉开抽屉又关上,然后“啪”的一声合上橱柜。
时间一分一秒走得很漫长,我环顾四周,看看管状的伞架、藤制的桌子,一个阿尔及利亚风格的门帘尤其让我懊悔,因为之前那里挂着一张非常漂亮的叶状挂毯。我盯着地上这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她眼睛缝露出的微光让我感觉到她也正悄悄地打量着我。不知为何,我很气恼,感觉被人捉弄了。于是,我弯下腰,给这个假装晕倒的女人来了一套专治头晕的秘诀——狠狠发疼的一巴掌。她闷哼一声,气愤地猛然站了起来。
“你好点儿了吗?”罗西塔叫道,她正拿着一条湿毛巾和一升沙拉醋赶来。
“你看到了,这位女士打了我,”迪莉娅冷冷地说,“你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方法?帮忙扶我起来。”
我没法拒绝她向我伸过来的手。我扶着她走进之前她禁止我进入的卧室。
卧室的窗户正开着,街上的喧闹声在屋内回响。这欢快的喧闹声和忧郁的灯光形成鲜明的对比,对此我印象十分深刻。我把这个假装晕倒的年轻女孩扶到床上。
“罗西塔,你要是还有点儿同情心的话,拿杯水给我行吗?”
我注意到,这对姐妹每次一开口,语气就变得尖酸刻薄,相互嘲讽。罗西塔走远了,我正打算从她妹妹的床边起身离开,突然,迪莉娅抓住我的手,两只手臂紧紧抱着我的腿,她的头用力顶着我的膝盖。
你们应该知道,当时我还没有孩子,而且和那对姐妹之间,于我而言,只是彼此假装客气,相互敷衍,冷淡的同胞之情。你们还应该知道,数月以来,我都没有体会过和人肌肤接触带来的兴奋和刺激。我很久没有亲吻过小孩或者年轻人,也没有给过他们温暖的怀抱,这些快乐的瞬间都成了遥远的事情,逐渐被我遗忘。所以,这名陌生的年轻女孩在我面前放声大哭、泪流满面的样子,以及她突然给我的拥抱,让我十分触动。
“我忘关水龙头了,水一直流了两分钟,”姐姐解释道,“女士,真的对不起……”
我突然非常讨厌巴伯雷小姐应付自如的客套做派。她两边的长卷发垂在肩膀上,气喘吁吁。
“明天早上,”我打断她,“我正好去皮埃尔市场买些布头,顺便来拿打好的复件,还有,记得告诉我这个年轻人的情况。你不用送我了,我认识路。”
灌木丛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躁动呢?一定不会是兔子,不会是青草蛇,更不会是突然加速飞行的小鸟,应该是只蜥蜴。蜥蜴行动灵活却鲁莽,只有它能在短时间内快速移动那么长的距离。远处的蝴蝶是凤蝶吗?(我的视力很差。)不,那是一只大蛱蝶。为什么呢?因为只有大蛱蝶才会那种华丽的滑行,燕尾蝶则只会振翅而飞。我的一个朋友常告诉我:“我丈夫性格很温和……”但她没有注意到她丈夫整天都在咬舌头,她以为她丈夫只是在嚼口香糖,至于她丈夫什么时候是在嚼口香糖,什么时候是在紧张地咬舌头,她根本就分不清。我认为那个男人要么心有忧虑,要么是因为他妻子让他绝望。
自从我认识迪莉娅·埃森迪尔以来,我发现我在总结从各种地方学来的体会——我自己的直觉,动物、儿童、自然以及身边焦虑的人群。我发现我比以往更迫切地想了解,那个路过的左脚的鞋子挤脚的女人,那个假装很陶醉地听我说话、实则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的人,那个自欺欺人的女人——她以为自己不爱那个男人,却控制不了自己像磁铁一样黏着他,无论他去哪儿她都跟着,但又总是背对着那个男人,还有怀着不轨念头的小狗,由于情绪紧张,偶尔走路会一瘸一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