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第8/14页)

“我姐姐要是选择在起居室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反诘道:“重点是她有工作要做,不是吗?”

她猛地一踢,拖鞋飞出去老远,激动地辩解道:

“我也在工作,只是没有人看到我在忙什么,我也很累,啊,我也很累,这里,这里……”

她用手抚着前额,摁着太阳穴。我轻蔑地瞧了眼这个懒女人的手——一双纤纤玉手,手指细长,手掌肉嘟嘟的。我耸了耸肩:

“还真是好工作,守着自己的念头!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羞愧,迪莉娅。”

她一下子恼羞成怒,瞬间成了没有自控力和教养的野丫头。

她大嚷道:“我并不只是在空想,我有我工作的方式,所有的工作都在我的大脑里。”

“你在写小说吗?”

迪莉娅却没有意识到我在嘲讽她,她有点儿沾沾自喜,冷静了下来:

“啊,对,怎么说呢……它有点儿像小说,但是比小说更精彩。”

“孩子,你说的比小说更精彩的东西,是什么?”

我叫她孩子,因为她受了刺激后就像孩子那样怒不可遏,一发而不可收。她听了我的话败下阵来,向我投来愤怒的一瞥,气冲冲地耸了耸肩。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她傲慢地说道。

她走回去,从圆锥形报纸包装纸中拿了些樱桃,用手指夹住樱桃核,扔向开着的窗户。罗西塔经过她的卧室,叱责了她一句,她手头忙着事情因而没有停下来。

“迪莉娅,你不该把樱桃核丢到大街上。”

我究竟在那片荒漠中干什么?一天,我带了些好吃的樱桃去。又有一天,我带了满是修改痕迹的手稿去找罗西塔,我说:“等一下,我可以借用桌子的一角来改一下这页文字吗?我在哪儿改文章都行。就在那边吧。好的,我坐在那儿可以看得很清楚。对,我自己带了钢笔。”

我靠在摇摇晃晃只有一条腿的桌子上,光线从左边的独窗照进来,迪莉娅则站在右边观察着我。令我吃惊的是,她正拿着针忙活着为包包和花边镶上时下最流行的珠宝。

“迪莉娅,你真有天赋。”

“算不上什么天赋,这是职业。”迪莉娅用一种让人恶心的语气说。

我想,她并没有因为在我眼皮底下做消磨时间的活儿而感到不满。她像盲人一样熟练地操作手中的工具——针、镊子、五彩珠子、帆布网,但她仍半躺在床上的一个角落,隔壁房间传来打字机断断续续的嗒嗒声,换行时托架上的字车滑动的声音以及水晶铃的声音。我究竟在那片荒漠中做什么呢?这不是一片荒漠。我放弃了我那三间温暖舒适的小屋、我的书、我喷洒的香水,以及我的台灯。单靠这些台灯、香水、一读再读的文章,生活也无法继续下去。我有了许多朋友和伴侣,安妮·德·佩恩就抵得上那一切。但正如精美筵席并不能阻止你想要吃干腊肠,彼此信赖的美好友谊并不能阻止你去认识不靠谱的新朋友。

和罗西塔、迪莉娅姐妹相处时,我没有随便交心的危险。那段尘封的往事一直萦绕在我心中,它和我一起爬上熟悉的楼梯,悄悄地坐在迪莉娅的身边,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摆放家具,复原“雨月”的颜色,把我曾经用来自残的武器磨得雪亮。

“迪莉娅,是你自己选的这份工作吗?”

“准确来说并不是。今年一月我重新开始干这个活儿,这意味着我可以在家工作。”

她拿走套在剪刀上的护套。

“那些锋利的东西我都用得很好。”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很像一个疯女孩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要是向她投去质疑的目光,她肯定会变本加厉。

她又重复一遍,“锋利的东西,剪刀、针、别针……都很熟练。”

“你要我把你介绍给会吞剑的人、会扔飞刀的人或者豪猪吗?”

她哈哈大笑起来,我却因她清脆的笑声而感到惭愧,她很少那么开怀大笑。楼下街道上响起一个卖水果的女人洪亮的吆喝声。

“哇,卖樱桃的手推车来了。”迪莉娅呢喃道。

我等不及戴上毡帽,光着脑袋就跑下楼去买了两斤白心樱桃,为了躲避汽车,不小心撞上了站在门口的一个人。

“等一下,女士,你的樱桃……”

我对他笑了笑。这个路人是个土生土长的巴黎人,看起来很精神,黑发里有几绺白丝,他双眼闪烁却略显疲惫,我猜他是个雕刻师或者印刷工人。他点了一支烟,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二楼的窗户,直到点燃的火柴棒烫到了他的手,他才扔掉了火柴棒,转身离开。

我一进门,迪莉娅就高兴地大叫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欢呼声),这个年轻的女孩拉过我的手背,贴在她的脸颊上。

看着她一边吃樱桃,一边把樱桃梗和核放在别针盒的盒盖上,我感到心满意足,她贪婪和自私的神态也是那么可爱,那种可爱让我们对即使乖戾地沉浸在自我的激情里的任性孩子也会变得温柔。

“迪莉娅,你猜,刚刚在楼下的大街上……”

她往嘴里塞了一个大樱桃,却没有咬下去,脸颊看起来鼓囊囊的。

“在楼下的大街上,然后呢?”

“有个男人一直盯着你的窗户,这个男人很有魅力。”

她一口吞下了樱桃,急忙吐出了核。

“他长什么样?”

“他皮肤黝黑,长相呢,还不错,黑头发上有几绺白发,指尖上有红棕色的斑点,从他的手指来看,他是个爱抽烟的人。”

她没有穿鞋的双脚突然缩到身下。迪莉娅把所有精巧的针线工具都扔在了地板上。

“今天是周几?周五,对吗?”

“他该不会是你的周五情人吧?莫非你一周七天有七个情人?”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就像青少年发现他们被当作小孩那样不屑地瞪了我一眼。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

她站起来收拾她的针线工具,手中挥舞着一只做工精细的复古钱包,这只钱包是她在阳光下一针一线仿制的。我发现她的双手在颤抖。她转过身,故意跟我开玩笑:

“我的周五情人,不错吧?你没觉得他很性感吗?”

“他确实很性感,但身体不怎么健康。你该好好照顾他。”

“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她开始癫狂地大笑,笑得太用力,不禁咳嗽起来。她止住笑声和咳嗽,靠在一件家具上休息,好像有点儿头晕,趔趄了几步,坐了下来。

“太累了。”她轻声说道。

她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刚到肩膀。她把头发梳到两边太阳穴处,露出两只耳朵,看起来很凌乱的,倒把她的五官衬托得很端正,她透着一股孩子气和桀骜不驯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