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尊重:玛丽莲·梦露(第3/12页)
就这样,对公众近乎粗暴的剥削也成了她厌恶好莱坞的一个原因。她曾抱怨,“没有人可以得到什么”——没有纪念品,更别提属于大众的博物馆了,“那些身家百万的人卷走了一切,然后就跑路,什么也不会留给工人们”。我们可以推测,她已经看惯了这种在“商品”与“商品”背后隐藏的劳动之间残忍的剥离了。而这恰恰是好莱坞用在女性身上,并称之为范本与典型案例的惯用伎俩。而根据帮助她在嫁给阿瑟·米勒后改自己信仰为犹太教的拉比罗伯特·戈尔德贝格(Robert Goldberg)的说辞,犹太教的吸引力,其实更在于她对自己“底层失败者”的身份认同(同样或许也包括犹太教中“伦理的、预言性的理想,以及对亲密的家庭生活的强调”)。梦露也曾对桑德伯格表示“犹太人是全世界的孤儿”。但讽刺地,根据桑德伯格的记录,当时好莱坞的主要投资人大多是东欧犹太人,他们拼命想要逃离自己的身份,而青睐梦露的原因,是她“要多不像犹太人就有多不像”。
但在她的演艺生涯中,她却鲜少有机会接近自己作为一个工人——这一无比认同的身份。1951年的《夜间冲突》(Clashby Night)是个例外。梦露饰演一位鱼罐头工厂的女工。影片开头,张开的渔网从天而降,抛撒入海,紧接着就是捕获的海鱼倾泻在梦露管理的流水线上。这是梦露唯一一次扮演工人,同时这部片子也是少有的涉及工厂题材的好莱坞影片。梦露饰演的角色是个时常因工作弄脏自己双手,同时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女人。当她年轻的情人俘获了她的芳心时,她却打了他:“我觉得我要是做了你的妻子你一定会打我,不过我想让你试一试——或者让我看看其他人会不会也这样。”当时的梦露刚刚崭露头角,和著名的芭芭拉·斯坦威克(Barbara Stanwyck)搭戏让她压力倍增。但影片演出的结果,是这个新人的风头,大大盖过了原本的主演。正是凭借这个梦想逃离工厂生活的女孩角色,她正式成了一个电影明星。有趣的是,这部令她圆梦的电影导演弗里茨·朗(Fritz Lang)是以充满讽刺的口吻,揭露了梦想本身的残酷。影片中芭芭拉所扮演角色的情人是个电影放映员,他声称自己每天给电影明星“装罐”(像女人们在罐头厂里那样),明星们就像是流水线上的生鱼一样任他摆布。而对于这一讽刺本身,梦露在记者们面前评论道,“所以你不能对你的同事太好,不然你就有可能被挤压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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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伯拉罕·林肯是梦露心目中的英雄之一。她曾描述自己在20世纪40年代末与七十多岁的比尔·考克斯(Bill Cox)一起在好莱坞大道散步的记忆。此时的她尚未成名,正在好莱坞经历着孤独的煎熬。而后者却给她提供了无数帮助,让她不再感到孤单。考克斯的年纪很大,大到见证过“好莱坞大道”曾是一片荒原,被印第安人看作“适合行走的地方”的时代。他对她讲述了自己参加美西战争,以及追随林肯的经历。当然,梦露关于林肯最初的记忆,是当她还是个十四岁小女生时读到伟大英雄故事时的激动。那时的她几乎将林肯当成了自己的父亲。而在她生命其余时刻,克拉克·盖博偶尔也会扮演这个角色(因为她无从知晓自己的生父是谁,不幸中的万幸,她可以随意想象)。在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这样的崇拜并不奇怪。1953年艾森豪威尔的总统就职舞会上,阿隆·科普兰(Aaron Copl and)原本要指挥演奏自己的著名作品《林肯肖像》——那是他用管弦乐的形式,再现了林肯生命中重要时刻,素材包括了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说》。但在舞会开始前最后一刻,这个节目却被撤下,理由是这个节目是“反美国”的(真实的原因是如此纪念一位“平民英雄”大概会让这样一个坐满了亿万富翁的场合变得不那么和谐)。林肯这一形象对于梦露而言显然是重要的。林肯的传记作者卡尔·桑德伯格(Carl Sandburg),在梦露生命的末期成了她的朋友。在1962年的笔记里,她评价桑德伯格的诗是“由人民写成,为人民而写的人民礼赞”。而对于梦露,桑德伯格则评价她是“非同一般的电影明星”,“她身上总有些民主的东西。”所以当《游龙戏凤》中的由梦露扮演的歌女劝诫巴尔干王子应当多“民主”一些——“普选是好东西,民主的所有内容都是”时,梦露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扮演自己。“普选很有趣,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谁会赢。”她向王子解释道(那一刻像是在模仿卢森堡)。不过自不必说,在烂片《我与梦露的一周》中,尽管主创声称自己的影片是在谈论“关于《游龙戏凤》拍摄的一切”,但这个重要的细节却不见踪影。
仰慕林肯,其实暗含了对美国“被拯救”时刻的怀念,同时也提醒人们,对自由的威胁,在这个社会里始终是持久且严峻的。“林肯”同样也曾在她的影片里跑过龙套——那是在一部几乎被人们遗忘的影片《让我们相爱吧》(Let's Make Love)中。这部1960年的作品所阐释的内容处于激进主义的边缘。影片中伊夫·蒙当[11](Yves Mon-t and)饰演的亿万富翁,与梦露扮演的女演员坠入了爱河。事情的起因,是梦露所在的剧团准备要排演一部戏剧来讽刺这位亿万富翁,而他听到了消息之后,决定要收购这家剧团[如果这部片子有什么值得人们记住的地方,那就是尽管这是部乔治·库克(George Cukor)的二流影片,却记录了伊夫·蒙当与梦露的银幕恋情]。但当这位亿万富翁不请自来闯入排演现场时,他却被选中在舞台上扮演“自己”。片子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梦露所扮演的角色在他们所排演的讽刺戏中,面对面说出了自己对“亿万富翁”的看法:“不过是一只有钱的虱子,期盼着所有女孩一听见他的名号就会放弃尊严,委身于他。”而当亿万富翁向她表明自己的身份时,女孩自然是不信的。为了“治愈”他的“妄想”,女孩告诉他,曾经有个演员因为长期扮演一个“不称职的林肯”而中弹身亡。众所周知,林肯是在剧院里被暗杀的——一些人就此认为,这位身经百战的总统大概并不适合和平岁月。
《让我们相爱吧》通常被看作梦露最糟糕的电影之一。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扮演与她自己早年经历有几分相像的角色——一个渴望得到更多,却在生活的泥潭中挣扎的小演员。但无论如何,这是她唯一一部如此接近“戏剧与政治”底线的电影。由此,“林肯”的隐喻与她对亿万富翁的抨击是彼此联系的。这二者都将她放在了当时美国权力中心的反面。有趣的是,那些她扮演凭色相“淘金”的女孩的电影,如《夜阑人未静》(Asphalt Jungle,1950)、《愿嫁金龟婿》(Howto Marrya Millionaire,1953)、《绅士爱美人》(Gentlemen Prefer Blondes,1953)以及《热情似火》(Some Like It Hot,1959)都更具知名度[不过这中间有两部影片多少有些复杂:《热情似火》中秀珈·凯恩(梦露饰演的乐团女郎)恋上托尼·柯蒂斯的角色时,她以为他是著名的壳牌石油公司的老板。但他随后证明自己只是个把她的“爱情美梦”搞得一团糟的穷萨克斯乐手;而在《愿嫁金龟婿》里,她以为的“金龟婿”也不过是个误会]。让我们忽略掉《让我们相爱吧》结尾她最终被一个“亿万富翁”俘获芳心的情节:在爱上了一个穷演员后,她又原谅了他“突然变得”富有的状况。通常,突然的富有是耻辱且致命的(女人们会因此丧失尊严)。另一方面,影片的主要场景——剧院舞台,又是个表现多重自由的地方:穷女孩有当众当面责骂亿万富翁的自由、人们有在行业“潜规则”下幸存的自由(通过揭发并改变它),以及自我教育的自由。影片里,为了一张高中文凭,梦露的角色不得不彻夜学习,因为她“受够了显得无知”。而现实中,她曾向韦瑟比指出,“政客们之所以总能逍遥法外,正是因为多数美国人懂的(政治)并不比我多。”关于对在愚昧僵化的大众视野里扮演一个胸大无脑的女性角色这件事,梦露本人的厌恶不比她的角色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