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为单亲母亲(第2/11页)
哦,天堂里阳光一片,生机勃勃,男耕女织,百童嬉戏,啊,我们的儿子坦坦,才一岁多一点,他多么可爱,又多么孤独,我多想给他添一个小妹妹,这个小妹妹也是和云生的。即使云和我关系已经不好,我仍然希望坦坦有个同父同母的妹妹,我希望坦坦牵着妹妹的手一起加入百童嬉戏的行列。我要啊,我要啊,我要活着,还要再生一个孩子,在渴望中我叫出声来。
嘭、嘭,云雾又积聚起来成为一朵蘑菇云掉回地面,我沉沉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梦醒,是我人生转折的一天,我被推上了晚期癌症彻底切除的手术台。
1999年的圣诞节,是儿子出生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忙到12月24日的下午,我奔到圣诞市场,市场已经开始收摊,所有的人都往家走,我用半价就买到了一棵大大的圣诞树,回到家天就完全黑了。我点亮一串银色的圣诞灯,抱着儿子一起把各种挂饰挂满松针,然后弹着钢琴给儿子唱:“平安夜,圣善夜!牧羊人,在旷野,救主今夜降生,救主今夜降生!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力量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在你的光辉照耀下,人们团结成兄弟。”
2000年,我不能为儿子去买圣诞树了,不能和儿子一起装饰圣诞树了,但是作为母亲,心底深处的牵挂变得更强烈了。手术当天的清晨,我独自带上记载儿子成长的那个湖蓝色本子往医院去,到了医院,我还渴望看儿子的照片,我请云挑选一些坦坦的照片送到医院来,云把坦坦送到幼儿园,挑了照片赶到医院,白色的手术床正推着覆盖着白色手术单的我往手术区走,儿子的照片被放在白色手术单上的那一刻,手术区的自动门就关上了。后来云告诉我,手术过程中,他去办别的更重要的事了。我知道了,在我大手术的整整6个小时中,我的生活并不像电影或者电视里演的那样,有牵肠挂肚的一大堆亲人等在手术室外面。在我癌症切除的大手术中,陪伴我的,只是儿子的照片和那个本子。
对于我来说,这是命运,也许这就够了。
2000年圣诞节的清晨,我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
我动了36年突然病倒了,再激动身体也不能动了,我变得前所未有地静。
不知何时,我眼前、屋子里的东西开始晃动起来,墙上画中的图案不再是花,不再是水果,全部变成了初生的婴儿,变成了被父亲托在手掌中的婴儿,变成了抱着甲壳虫调皮睡着的婴儿,变成了躺在花丛中天真地笑着的婴儿……我感到躺着的这间病房,旁边韦伯太太带着铁杆护栏的病床消失了,各种消炎药、止痛药的吊瓶消失了,这明明是我生儿子的时候独自使用过的蓝色的产房,海军蓝的床、天空蓝的灯、多色但以蓝为主调的皮球、湖蓝色的吊绳与水产浴盆……
儿子落了地,一声嘹亮的大哭,整个世界都笑了,母亲挂在眼角的泪花是欣喜的,母亲的微笑是自豪的,朋友们的鲜花立刻摆满了产房……
啊,啊,这里不是病房,是儿子的产房,迷糊中的我几乎叫出声来。
2000年12月25日,圣诞节的这一天,我独自一人在温馨的迷糊中度过,不明白上帝为什么在圣诞夜带走了对面病房的老太太,上帝应该送来一个又一个像坦坦那样虎头虎脑的孩子啊。
生命与死亡是否真有界限?
我想起了中国北方种植的小叶黄杨,冬天又干又冷,有时候一些小树的叶子全部枯黄,甚至又干又白,我以为这些叶子都死了,会掉落下来。但是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这些叶子会一点点重新转绿转青。我观察过那段漫长的细微的过程,当绿色又一点点覆盖原本枯干的叶子,那真是大自然生命的奇迹。
生命的奇迹,这几个字在2000年圣诞节这一天整天都萦绕在我的全身。
12月26日,我的父母从中国赶到了德国,他们带着我的儿子坦坦来医院了。
坦坦全身从上衣到小牛仔裤到脚上的小皮靴都是我添置的意大利名牌,儿子出生时的第一件新衣服是他的父亲云在意大利出差时带回的名牌夏装,这件小衣服几年后我还寄给一位女朋友刚出生的儿子穿,但事先说好日后女朋友要把小衣服再寄给我,女朋友的儿子穿完后,她守约寄回了小衣服,我把儿子的名牌服装保存了下来。在后来儿子的成长中,我改变了观点,决定不再给儿子买大品牌。生下儿子的一年多,我把从前打扮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全部转移到儿子身上,逛商店几乎只看儿童衣服鞋帽,每天为儿子换不同色调、不同风格的衣服,而自己穿着随意却不自觉。现在,儿子坦坦虎头虎脑地、神采奕奕地向妈妈走来,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医院与家有什么不同,不知道妈妈是从病床上爬下来到走道上迎接他,更没有看到我手上插着针头。十来天没有见妈妈了,坦坦扑向妈妈的怀抱,却被护士轻轻挡住了,因为我的伤口还不能碰。近在咫尺,我不能拥抱儿子,却看到儿子患湿疹的皮肤没有妈妈精细的护理变得粗糙了,白白的脸上红红两大块,像白白的衣服上打了两个红补丁,甚是扎眼,我的眼泪哗哗往下流,止不住呜咽,护士很纳闷,扶住我:“哦,梅女士,您很坚强,您从入院到现在都很乐观,所有的医生都夸您,现在您的儿子来了,这么可爱,怎么反而哭了呢?”
是啊,我回答不了,生活中我几乎没有为自己哭泣过,我总是为身边朋友的遭遇而哭,或者在电影院里哭得稀里哗啦,阅读的时候哭得抱着书满屋子找纸也是常事,现在为儿子哭了,还用回答为什么吗?
哭,2000年12月26日,刚满36岁的我,刚刚动完晚期癌症大手术,手背、脖子上都插着打点滴的针头,身边拖着吊瓶,当着父母,当着儿子,当着护士,我呜咽得泪水涟涟。
德国医院探视的时间不允许很长,父母即使也抹着眼泪,也只能带着儿子坦坦回家了。我回到病床上,白色病房,白色护栏病床上的白色床单,窗外绿色的塔松上挂满一层一层白色的雪,整个楼道也是白色的。我从温馨美妙的迷糊中清醒过来,我感觉到了,儿子坦坦来时发出的欢笑甚至一两次叫声,那是整个楼道里几天来能听得到的唯一的声音。坦坦走了,楼道里又恢复了宁静,这种宁静让清醒过来的人有无法克服、无可奈何的恐惧,我意识到了我躺着的地方,是病房,里面大部分是患了癌症的病人,绝大部分是老年人。这里是病房,而不是生机勃勃、充满初生婴儿嘹亮的哭声、充满鲜花与欢笑声的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