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3(第5/6页)

所以我去了楼上的边座。楼梯特别窄,我转个弯看到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我需要侧过身,贴着经过他们。就和票亭里的姑娘一样,他们瞪着我的西装,随后嗤笑起来。隔着墙我就能听见乐队的敲敲打打。等我登上最高那级台阶到达门口时,敲打声更响亮了,我的心脏随之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最后我穿过大厅,走进昏暗炫目的灯光中,热气、烟雾还有人群散发的臭味几乎让我踉跄。

台上的女孩穿了身火红的裙装,她扯动下身的裙子,好露出里面的长袜。她唱完一首歌时,我正扶着柱子让自己站稳。之后她又唱起了另一首歌。观众似乎对此心知肚明,送上了掌声和口哨。在掌声渐弱前,我穿过走道找到一个空位。它一旁就坐着一长串男孩——显然,这是个糟糕的选择。他们看见我的观剧套装和胸花时,聚拢到一块,嗤嗤窃笑。其中一个举起手咳嗽一声——好像在说“有钱人!”。我不看他们,转而专注地看向舞台。过了一会儿,我掏出一根烟点燃。划火柴时,我的手在颤。

考克尼的女歌唱家终于唱毕,赢得阵阵喝彩。舞台清空了一会儿,观众席传来了喊声、脚步声和骚动。乐队奏响了一段叮叮当当的中式旋律,迎来下一个节目,引得我前排的一个男孩跃起,大叫道:“蒲叮叮!”幕帘升起,魔术师和女孩登场,台上还有口黑色箱子——和戴安娜卧室里的那口没啥差别。魔术师响指一打,出现一阵闪光,噼啪作响,接着喷出一股紫烟。看到这些,那群男孩把手指贴近唇边,吹响口哨。

我已经看过,或者说我觉得自己看过上千遍这样的演出。可现在的我,双唇紧紧夹着香烟,看着这一幕,心中愈发难受不安。我回想起自己坐在坎特伯雷宫的包厢里,心脏怦怦直跳,紧攥着那副蝴蝶结手套的时光,那些日子似乎遥远又陌生。可我曾经对这些如此熟悉,我抓紧了座位上发黏的丝绒布套,望向舞台通向侧翼的一隅,隐约看见有根缆绳垂在灰蒙蒙的地板上,我想到了姬蒂。她就在那儿,就在帷幕后面的某处,也许正在调整自己的装束——不管她穿了什么;也许在和沃尔特或是弗洛拉聊天;也许听着比利小子告诉她碰见我的事,愣愣地出神——也许微笑,也许落泪,也许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没想到呢!”——然后将我抛在脑后。

我把这些可能都想了一遍,此时魔术师变起了最后一个戏法。又来了一阵闪光,然后是更多的烟雾:它们甚至飘到了楼上的边座,呛得全体观众纷纷咳嗽,可他们一边咳嗽一边发出欢呼。帷幕降下,又是短暂的清场,以准备下一个节目。随着灯光师更换了聚光灯的滤光片,舞台上闪过蓝色、白色和黄色的光芒。我抽完一支烟,又摸起第二支。这时,坐在我那排的男孩们都见到了我的动作,于是我递上烟盒,他们一人拿了一支,说着:“真大方。”我想起了戴安娜。我猜想要是歌剧已经结束,她会不会还在等我,一边咒骂一边拿节目单拍着自己的大腿?或者她丢下我,一个人回费里西蒂广场去了?

可之后音乐奏响,帷幕拉起。我望向舞台——沃尔特登场了。

他看上去特别壮,比我记忆里还要壮。也许他又长胖了,也许他在演出服里垫了些东西。他的小胡须精心梳理过,显得特别扎眼滑稽。他穿了条格纹阔腿窄脚裤,配了件绿丝绒的外套,头上戴着圆顶吸烟帽,烟斗插在口袋里。他身后挂着张会客室的布景,身旁放了把扶手椅,他靠在上面唱歌。舞台上只有他一个人。我从没见过他穿演出服以及带妆的样子。他和我有时梦里见到的样子大不一样——梦里的他披着松垮的衬衫,胡须湿漉漉的,手放在姬蒂身上——我又看向他,皱起眉,看到他站在那儿,心里却没什么感觉。

他是个温和的男中音,唱起歌来悦耳动听,他的首个亮相就博得了一阵掌声,现在又迎来第二轮赞赏的鼓掌,还有一两声喝彩。然而,他的歌曲内容却很奇怪:歌里在唱他走丢的儿子,名叫“小杰基”。这歌分成好几节,每部分都以相同的副歌结束——大概是这样唱的,“在哪儿呢,哦,小杰基现在在哪儿呢?”我感到这场景真是诡异,他独自一人唱着这样一首歌。姬蒂在哪儿呢?我深吸了口烟。我没法想象她戴着丝质礼帽,配着领结,拿着花,融入这样的场景里……

突然间我脑海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沃尔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拿它擦了擦眼睛。我就猜到接下来他会提高声音开始唱副歌,不少声音加入进来,齐声唱道:“在哪儿呢,哦,小杰基现在在哪儿呢?”我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心想,千万别是那样!哦求你了,求你了,千万别是那样的演出!

可偏偏就是那样。沃尔特正哀怨地唱着,舞台边传来一个尖尖的嗓音:“你的小杰基在这儿呢,父亲!这儿呢!”一个身影奔上舞台,抓住他的手,并亲吻起来。那是姬蒂。她穿着一身小男孩的水手服——一件肥大的白衬衣,系着蓝色宽腰带,白色的灯笼裤,长袜子,以及一双棕色的平底鞋,她背后还有顶草帽,用缎带拴着。她的头发又留长了,梳成了一个卷。现在乐队奏起另一段旋律,她和沃尔特唱起了二重唱。

观众为她送上掌声与微笑。她跳起来,沃尔特弯下腰在她面前摇了摇手指,全场大笑。他们喜欢这个段子。他们喜欢看到姬蒂——我可爱、俏皮、神气的姬蒂,穿着及膝长筒袜扮演她丈夫的孩子。他们看不到我涨红了脸,尴尬万分。就算看到了,他们也不会知道我为何会如此。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只是在可怕的羞耻前感到痛楚。哪怕他们对她发出嘘声或是朝她扔鸡蛋,我都不会这么难受。可是他们喜爱她!

我努力看向她。这时我想到了我的观剧镜,便从口袋里掏出来举到眼前。透过镜片望去,她离我很近很近,近得就像在做梦一样。她的头发尽管更长了,但还是栗色的。她的睫毛还是那么长,身段依旧像柳树般纤细。她把她可爱的小雀斑遮盖起来了,取代它们的是几点滑稽的污垢。可是我——曾经如此频繁地用手指触摸过它们——相信自己能够隔着妆容捕捉到下面的形状。她嘴唇依然那么丰满,唱歌时亮晶晶的。在唱段中间,她抬起嘴巴,把吻落在沃尔特的胡须上。

看到这儿,我扔下观剧镜。我发现旁边的男孩们正一脸嫉妒地盯着我的观剧镜,于是把它递给他们传着看——最后大概是传到了顶层楼座的一个姑娘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