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第8/8页)
马车到了,我们也准备好了。克林姆太太送我们到门口。莫德戴了面纱,我扶着她下了那段歪斜的楼梯,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我们跨出村舍的门时,她抓得更紧了。她已经在房间里待了超过一个礼拜,看到天空和黑色的教堂时,她退缩了一下。室外的空气扑到她脸上,尽管隔着一层面纱,都让她觉得仿佛是被一只手在脸上抽过。
我握住她的手。
“上帝保佑您,太太!”绅士付钱时,克林姆太太大声说。她站在那儿目送我们走。那天晚上把我们的马牵走的那个男孩又出现了,他也来送我们。另外还有两三个男孩跑来看热闹,他们站在马车旁边,研究着马车的门,原先的金色被漆成了黑色。马车车夫对他们挥了挥鞭子。他把我们的行李在车顶上绑好,然后放下脚踏板。绅士先把莫德扶上了车,把她的手从我手里拉走。他看见我的眼神。
“好了,好了,”他说,带着一点警告的语气,“别多愁善感了。”
她坐下,仰头向后靠着。他坐在她身边。我坐他们对面。门没有把手,只是插了一把钥匙,就像保险柜的钥匙。车夫关门后,绅士把门锁好,取下钥匙放进自己口袋里。
“我们要走多久?”莫德问。
“一个小时。”他说。
但那感觉超过一个小时。感觉就像一辈子的时间。那天天气暖和,阳光照在玻璃上,让车厢变得闷热。但是窗子打不开——我想,是不让疯子翻窗跳出去吧。最后,绅士拉了一下绳子,放下百叶窗。我们就坐在闷热与黑暗中,摇摇晃晃,没有人说话。后来我开始晕车了,我看见莫德的脑袋在靠背上摇晃,但看不见她的眼睛是睁是闭。她把两手放在身前,握在一起。
绅士有点烦躁,他松开衣领,看看手表,扯扯衣袖。有两三次他掏出手帕擦额头。每当马车减慢速度,他就把头凑近窗户,从百叶窗缝里往外张望。后来车越来越慢,几乎停下了,然后开始转弯,他又看了看,直起身,把领带系好。
“差不多到了。”他说。
莫德扭头看着他。马车又慢了下来。我拉了百叶窗的绳子,我们刚拐进一条青翠的小径,前面有一道石拱,石拱下面是铁门,有人正把铁门拉开。马车颠了一下,继续向前,沿着小径来到一座宅子前。这宅子就像布莱尔,只不过小一号,并且齐整些。窗户上都装了栏杆。我看着莫德,看她有什么动静。她掀起了面纱,从窗户向外望着,眼神木然。但是,在那一层木然的后面,我觉得我看到一种了然,或者说,恐惧。
“别怕。”绅士说。
他只说了那一句。我不知道他是对她说,还是对我说的。马车又转了个弯,然后停下了。格雷夫斯医生和克里斯蒂医生在那儿等我们。他们身边站着一个身材粗壮的女人,她的袖子挽到了胳臂肘处,穿着一件帆布围裙,像个杀猪匠。克里斯蒂医生走了过来。他有马车的钥匙,他打开了车门。开门声让莫德颤抖了一下,绅士把手放在她身上。克里斯蒂医生鞠了一躬。
“您好,”他说,“里弗斯先生,史密斯小姐,里弗斯太太,您一定还记得我吧?”
他伸出了手。
向我伸出了手。
我记得,当时有一秒钟,鸦雀无声。我看着他,他对我点点头。“里弗斯太太?”他又说了一遍。然后绅士探身向前,抓住我的手臂。开始我以为他是要把我按在座位上,后来才明白他是把我往外推。医生抓住我的另一条手臂,他们把我推下了车,我的鞋在马车脚踏梯卡住了。我说:
“等等!你们在干吗?干吗——?”
“别挣扎,里弗斯太太,”医生说,“我们是来照顾你的。”
他挥了挥手,格雷夫斯医生和那个女人也走了上来。
“你们要照顾的不是我!你们在干吗?里弗斯太太?我是苏珊·史密斯!绅士!绅士!你告诉他们啊!”
克里斯蒂医生摇摇头。
“还抱着那些旧幻想呢?”他对绅士说。
绅士点点头,没说话,好像是难过得不想开口。我倒希望他难过!他转身取下一只行李袋——莫德妈妈的那只行李袋。克里斯蒂医生把我抓得更紧了。“好了,”他说,“你怎么可能是苏珊·史密斯?曾住梅菲尔威克街?你不知道吗,这地方根本不存在!行了,你是知道的。我们会让你承认的,就算要花上一年时间。好了,别再扭了,里弗斯太太!别把你的漂亮裙子扯坏了。”
我本来在挣扎,听了他这话,我开始没力气了。我看看自己的丝质衣袖,自己的胳臂,经过细心喂养而圆润光滑的胳臂,看见了我脚边的行李袋,还有上面的黄铜字母——那个M,那个L。
就在那一秒,我终于猜到了。猜到了绅士给我下的那个卑鄙无耻的圈套!
我号啕大哭。
“你这天杀的蠢猪!”我叫道,不断扭动着,挣扎着向他冲近,“你他妈王八蛋!”
他站在马车门口,使得车厢有些倾斜。医生把我抓得更紧了,脸色也变严肃了。
“我这儿不准说这种脏话,里弗斯太太。”他说。
“你混蛋,”我对他说,“你还没看出他干了什么吗?你没看出这花招吗?你们要的不是我,是——”
我更用力往外挣,他更用力抓紧我。但是我的目光越过了他,看到那摇晃的马车。绅士坐了回去,他的手蒙着脸。在他身后坐着莫德,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她脸上。她的脸瘦削,她的头发暗淡无光,她的衣裙破旧,是佣人的服装。她眼神凌乱,慢慢浸起了泪水,但是,在那泪水后面,她目光强硬。硬得像大理石,硬得像铜。
硬得像珍珠,内有沙砾的珍珠。
克里斯蒂医生发现我在看。
“你瞪着看什么呢?”他说,“你认得自己的贴身女仆的,是吧?”
我说不出话。她却可以。她用颤抖的,完全不像她自己的声音说:
“我可怜的小姐,啊!我的心都碎了!”
你以为她是小白鸽?小白鸽个屁!那婊子什么都知道。她一开始就参与了这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