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0(第5/9页)
“是的,先生。”
“是的,莫德。你好好记住:你的工作不是去相信,只是去研究。还要记住一点:你并非什么好姑娘——我也并非老学究——我随时可以叫斯泰尔斯太太把你按住,让我拿皮鞭抽,知道吗?这些你都记好了,嗯?”
“记住了,先生。”我说。
如今回想起来,我记住的东西太多了。我的脸,我全身的关节,都已被书中各种惊世骇俗的场面和姿势害得隐隐作痛。我再也无法确定我的哪些行为——甚至情感——是真的,哪些是伪装的。理查德仍寸步不离地观察我。我不愿意看他。他态度轻率鲁莽,嘲笑我,威胁我。我假装糊涂。也许,我真是软弱。也许,正如他和我舅舅相信的,我从折磨中得到某种快感。如今,在他身边度过一堂绘画课,在晚餐桌上与他对坐,晚上为他朗诵我舅舅的藏书,对于我无疑都是折磨。和苏共度的时光,现在也开始变成了折磨。我们的习惯被打乱了。她在等我,我对此变得非常敏感和在意,我觉得她总是在观察我,判断我,期待我的下一步行动。更糟的是,她竟然开始替他说话——毫不修饰地告诉我,他是多聪明,多善良,多有趣。
“你真这样觉得吗,苏?”我直视着她的脸,问她。她会有点尴尬地避开我的眼神,但回答一如既往:“是的,小姐。是的啊,小姐。谁都会这么说,不是吗?”
然后她就会把我打扮整洁——总是那么整洁,美丽而整洁——她会解开我的头发,把它梳好。拉齐我的衣襟,挑走粘在我衣服上的棉绒线头。我觉得她做这些,是为了让她自己平静。“好了,”她做完时会说,“你现在这样多好。”——其实她的意思是,她现在这样多好,“现在你的眉头多舒展,刚才皱起来多不好啊!别皱眉头——”
为了里弗斯先生,别皱眉头。我听出那话外之音,血液又沸腾起来。我拉过她的手臂,掐了一下。
“噢!”
我不知道是谁叫了出来,是我还是她。我心虚地倒退了一步。但是,在我的手指触摸到她肌肤的一瞬间,我的身体仿佛得到慰藉般地一震。在那之后的一小时,我一直发抖。
“天啊!”我说,用手蒙住脸,“我害怕我自己的想法!你觉得我是疯子吗?你觉得我是坏人吗,苏?”
“坏人?”她说,绞着双手。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凭你这么个单纯女孩?
她服侍我上了床,自己睡在我身边,手臂紧挨着我的手臂,但她很快就睡着了,手也移了开去。我想着身处的这幢大宅。我想着床榻之外的这个房间——想着它的边角,它的平面。我觉得,自己若不伸手触摸一遍,便无法入睡。我起身,房间很冷,我悄悄地一件件摸过去——壁炉架、梳妆台、地毯、衣柜。然后我来到苏的身边。我想触摸她,以确认她的存在。我不敢,却又离不开。我于是伸出手,就在离她身体一英寸远的地方,只有一英寸——她的臀,她的胸,她弯起的手腕,她在枕头上散开的头发,她的脸,在她熟睡时,我就这么隔空摸过。
我这样做,大概连续做了三晚。然后,这件事发生了。
理查德开始要求我们去河边。他叫苏背靠着那条反扣的木船坐下,离我很远,他自己如往常一样,守在我身边,假装看着我画画。我在同一个地方画了又画,直到那张硬卡画纸都拱了起来,在笔下裂开。我仍固执地继续涂抹。他不时低下头对我耳语,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怒气冲天:
“天杀的莫德!你怎么还能坐得这么优哉游哉?啊?你听到钟声了吗?”布莱尔的钟声传到水边,格外清晰,“又一个钟头没了,我们本来可以早自由一个钟头的。可是,你却把我们困在这里——”
“你让开行吗?”我说,“你挡住我的光线了。”
“你挡住我了,莫德!你看,去掉那个阴影多容易?只要动一小步。你看见了吗?你看看行吗?好吧,这人不看。这人宁愿画自己的画。画的这张——算了,给我一根火柴,我把它烧了!”
我看着苏,“安静点,理查德。”
天气渐渐热了。后来有一天,空气闷热得让他也受不了了。他把大衣铺在地上,躺了上去,把帽子拉下来,斜遮着眼。于是有了片刻宁静,周围只有芦苇中的蛙声,水流轻拍河岸声,鸟鸣声,船只偶尔经过的水声,让人觉得真是个美好的午后。我的画笔轻轻划过纸面,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我几乎也要瞌睡过去了。
这时理查德笑了一声,我的手一抖。我转身看他,他把手指举在嘴唇上。“你看。”他轻声说,往苏那边指指。
她仍坐在反扣的木船边,头向后仰,枕在木船上,四肢松弛地伸展开来。一缕头发飘到她的嘴角,发尾的颜色深一些,可能因为她常常咬。她闭着双眼,呼吸均匀。她完全睡着了。阳光斜着照在她脸上,勾勒出她尖细的下巴,睫毛,还有雀斑。在她的手套和衣袖之间,有两道窄窄的空隙,露出了粉红色的手腕。
我又看看理查德——看着他的眼——然后目光回到画纸上。我轻声说,“她的脸会晒伤的,你叫醒她行吗?”
“叫醒她?”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们这种出身的人,不太习惯阳光。”他的语调几乎是轻松愉快的,自己也笑了。然后又小声加了一句,“我觉得,她要去的那地方也不习惯阳光。可怜的小杂种——睡就睡吧。自打我找到她把她带到这儿,她就没睡醒过,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样说着,并不是爱惜,而只是觉得有趣。然后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打了个喷嚏。他好像不太适应这晴朗的天气,用手背捂着鼻子,用力地吸着。“不好意思。”他说,摸出手帕。
苏没有醒。但她皱了皱眉,转过头去。她的下唇微微张着。那一缕头发在她颊上飘动,发尾仍然卷曲。我提起画笔,在画纸上扫了一下,然后就握着笔呆住了,笔尖离画纸大约有一英寸距离。我看着她睡觉,只顾着看。理查德又吸了吸鼻子,小声咒骂着天气和季节。然后,和往常一样,我想,他站定了,他在盯着我看。我想,颜料从我手里的画笔上滴了下来——因为后来我发现,我蓝色的裙子上有一滴黑色的印记。我没有察觉颜料滴落。然而,也许正是我的毫无察觉出卖了我。又或者,是我的表情。苏再次皱了皱眉头。我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我转头,和理查德的目光碰个正着。
“哦,莫德。”他说。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但是终于,我从他的脸上,读到了我对她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