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1(第5/8页)
医生看着他的同事。“你听见了,”他说,“这描述和里弗斯太太自己说的多么吻合啊。真是很特别!——就像,她想卸下生活的重担,把这副担子交给别人,她认为别人能更好地负担。她无中生有地创造了一个自己!”他回头看着我,“真的是,无中生有。”他若有所思地说,“请告诉我,史密斯小姐,你家小姐喜欢书吗?喜欢读书吗?”
我看着他,我感到喉咙发紧,仿佛里面有一根刺,就像地板上的刺。我无法回答。理查德代替我说了。“我妻子出生在一个文学气息浓厚的环境,”他说,“一手抚养她长大的舅舅,将一生奉献给了学术,他把她当作一个儿子来教育培养。里弗斯太太的第一爱好就是书籍。”
“这就是了!”医生说,“她舅舅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学者,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是,让一位姑娘陷身书海过了度——建立女子学院等等——”汗使他的额头显得滑溜,“我们将培养出一大批用脑过度的女性。您太太的病症,我斗胆直说,就是这种不健康趋势的后果之一。我担心我们的子孙后代,里弗斯先生,我现在已经开始担心。她的新婚之夜,你说,是她最近这反常行为的爆发点?能不能——”他刻意放低声音,跟在旁记录的医生交换了一个眼神,“说得更明白一点?”他轻轻敲着嘴唇,“我刚才摸她手腕脉搏时,我注意到她躲开我的触碰,我还注意到,她没戴结婚戒指。”
一闻此言,理查德立即来了精神。他装模作样地在衣袋里寻找。人们说,命运总是青睐坏人。
“在这儿,”他神色凝重地说,手里举着那枚金黄色的戒指,“她自己取了下来,还骂人——因为现在她活像一个佣人,满不在乎地说着脏话。天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他咬着嘴唇,“先生,您可以想象这给我的心情带来怎样的冲击。”他用手遮住眼睛,重重跌坐到床上,然后又站了起来,仿佛满脸恐慌,“这张床!”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以为,这是我们的婚床。可是一想到我太太宁愿跑到隔壁的佣人房去,睡在草垫上——!”他打了个冷战。够了,我想,别再演了。但他总爱陶醉于自己的伎俩中。
“很严重的病例,”医生说,“但是您放心,我们会治疗您太太的,让她抛开那些不正常的幻想——”
“不正常?”理查德说,又打了个冷战。他的表情奇怪起来,“哦,先生,您还不知道全部呢,还有一件事,我本想瞒着您的。现在我觉得,瞒不住了。”
“真的吗?”医生说。另一个医生也停了下来,铅笔握在半空中。
理查德舔了舔嘴唇;我立刻猜到了他想说什么,马上转过脸看着他。他也看见了。他抢在我之前开口。
“苏珊,”他说,“你有理由对你女主人的行为感到羞耻。但是,你完全不需要为自己感到羞耻。你没有任何过错。我太太因为她的疯病,强加于你的种种猥亵的迷恋,不是你招惹来的——”
他咬着自己的手。医生们瞪大了眼睛,然后把目光转向我。
“史密斯小姐,”其中一个开口说道,他向我倾了倾身子,“这是真的吗?”
我想起了苏。我想起的她,并非她现在在隔壁的模样——因出卖了我而心满意足,也许在计划衣锦还乡的日子,回到她在伦敦的贼窝。我想起的,是那个伏在我身上,头发垂落下来的她,我的珍珠……
“史密斯小姐?”
我开始哭泣。
“肯定的。”理查德说。他走到我身边,手重重地放在我肩上,“这些泪水,已能自证,不是吗?我们非得点明那不幸的感情吗?我们非得让史密斯小姐复述我那思维错乱的太太强加于她的那些言语,那些故作的姿态——那些爱抚吗?我们还是绅士吗?”
“当然,”医生很快地回答,从我身边退开,“当然能够。史密斯小姐,你的悲伤已说明了一切。现在你不必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了。你也不需要担心你家小姐的安全。对她的照顾即将成为我们的任务,不再是你的了。我们将照管她,治好她所有的病。里弗斯先生,您懂的,这样的病例,疗程将很长……”
他们站了起来。他们带来了文件,想找个地方铺开。理查德把梳妆台上的梳子发卡清理干净,他们就在梳妆台上,一人一份签了字。我没有看他们签署,只听见笔尖的沙沙声。我听到他们的走动,一一握手。他们下楼时,楼梯雷鸣似的响动。我一直坐在窗边。理查德站在屋前的路口,看着他们上车离去。
然后他回到房间。他关上门。他走过来,把戒指扔到我怀里。他搓着双手,简直要欢呼雀跃了。
“你这个魔鬼。”我说。我心情麻木,擦着脸上的眼泪。
他冷笑了一声,站到我椅子后面,双手捧住我的脸,令我的头向后仰,直到我们目光相接。“看着我,”他说,“然后真心实意地说,你不仰慕我。”
“我恨你。”
“恨你自己吧。你和我,我们多么相似!比你所以为的,相似得多。你以为,因为我们心里那一点特殊,这世界就会爱我们?这世界只会蔑视我们。谢天谢地!从爱里从来捞不到什么好处,可是从蔑视里,却可以榨出财富,就像洗衣时从布里拧出脏水。你知道这是真的。你与我相同。我再说一遍:恨我,就是恨你自己。”
至少,他捧着我脸的手是温暖的。我闭上了眼睛。
我说,“我恨自己。”
然后,苏从她的房间过来敲门。他没有动,只是扬声叫她进来。
“你看,”她进门时他说,他的声调改变了,“看看你家小姐。你看她的眼神是不是明亮些了?”
我们第二天就离开,去了疯人院。
她最后一次来为我梳洗更衣。
每当她为我扣上扣子或绑好系带,我都用从前那种温柔的语调对她说,“谢谢你,苏。”我依然穿着离开布莱尔的那套衣服,上面溅满了河水和泥点。她则穿着我的丝质裙——蓝色的真丝把她白皙的手腕和脖子衬托了出来,使它们显出奶油般的颜色,她褐色的头发与眼珠也显得色泽饱满。她变得俊俏了。她在房间内走动,拿起我的衣物,我的鞋,我的梳子和发卡,仔仔细细地放进行李。有两只行李袋,一只去伦敦,另一只去疯人院——她认为第一只是给她自己的,第二只给我。她做着选择,我不忍目睹——看她对着一件内衣、一双袜子或鞋子皱眉,知道她在想,这几件东西一定适合疯子和医生;这件给我自己留着,万一夜里太凉;好了,这个和这双(我的药瓶、手套)一定要给她留下——她走开之后,我把它们取了出来,深深地埋进另一只行李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