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1(第7/8页)

我坐着观察,一动不动。看吧,莫德,我想道,这就是你的未来,你所有的自由,在你面前,像一卷布匹一样展开……

我想知道,苏是不是受伤很重。我想知道,他们把她关在一个怎样的地方。

理查德想看清我面纱后面的脸。“你不是在哭吧?行了,别再为这事费神了。”

我说:“你不要看我。”

“你是不是宁愿留在布莱尔,和那些书做伴?你知道你不愿意那样的。你知道你是想这么干的。很快,你就会忘记你是用什么法子跑出来的了。相信我,这种事我很了解。你只需要一点耐心。我们现在必须有耐心。我们还要一起挨过很多个礼拜,财富才能到手。抱歉我刚才说话重了些。振作点,莫德,我们就快到伦敦了。到了那儿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我保证……”

我不答话。最后,他骂了一句,也不吭声了。天渐渐黑了——我们靠近城市,天色就暗了下来。玻璃上出现了灰土的斑点,窗外的景色也逐渐变丑。农舍被木板房替代,有些窗户已破烂。花园让位于草地,杂草丛生。很快,草地也没了,变成了沟渠,沟渠变成了阴暗的水道,还有肮脏的道路废弃物,土石,垃圾堆。即便如此,即便垃圾,我想,也是你的自由的一部分——我仍然情不自禁地感到兴奋,如心中初燃的火苗。但是,这种兴奋也令我感到不安。我曾一直以为伦敦像一个庄园,是一个有围墙的所在。我想象中的伦敦,界限分明,整洁坚固。我没想到它就这样支离破碎地向村落和郊区延伸出来。我以为它是完整的,但是现在,眼见一块块潮湿的红土,挖开的坑道,半完工的房屋和教堂,窗户没有玻璃,屋顶没有瓦,木头的龙骨就这么裸露在外。

现在窗玻璃上泥灰斑密布,就像我面纱上的纤维都打了结。火车开始向上爬行,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们穿过街道——灰的街,黑的街——那么多颜色单调的街道,我完全分辨不出它们的不同。拥挤杂乱的无数屋顶和烟囱、门和窗、马和马车、男人和女人!各种俗艳的广告牌令人眼花缭乱:“西班牙窗帘”——“铅制灵柩”——“油脂和棉花废料”,字,满眼是字,六英尺高的字,它们嘶吼喧嚣,“皮革作坊”——“店铺出租”——“各种四轮马车,款式雅致”——“染纸”——“全程负责”——“出租!”——“出租!”——“自愿订购”——

这个城市的表面,几乎被文字覆盖。面对它们,我举手遮住双眼。当我放下手再看时,发现我们已下行,车厢两边是积着厚厚灰尘的砖墙,火车在墙的阴影中行驶。然后,出现了一个宽阔巨大的拱形屋顶,镶着的玻璃已失去光泽,上面冒出一道道烟雾和蒸汽,还有鸟儿在扑腾。火车重重地一震,停了下来。我听到其他引擎的尖叫声,摔车门的声音,以及成百上千人——我听来像有这么多——喧嚣而过的吵闹声。

“帕丁顿火车站,”理查德说,“来,到了。”

到这里之后,他的言谈举止都快了起来。他变了。他不再看我——现在我希望他看我了。他找了个人为我们搬行李。我们站在一行人后面——排队,我知道这个词——等着马车——那叫出租马车,我也知道,都是从我舅舅的书里学到的。在出租马车里,可以亲吻,可以与恋人随心所欲,可以叫车夫驾车沿摄政公园兜圈。我了解伦敦。伦敦是一个充满机遇,实现抱负的城市。但眼前这个拥挤嘈杂的地方,我不了解。这里充斥着我不能理解的企图,我看不懂的文字。这里无数的砖瓦、房屋、街道、人——它们千篇一律的外表,穿着和表情,让我迷惑,让我疲惫。我站在理查德身边,挽着他的手臂。要是他离开了我!——我听到一声口哨吹响,见一些穿着深色套装的男人们,绅士们,从我们身边奔跑而过。

我们终于在出租马车上坐好,一个颠簸,马车驶入空气闷浊的街道。理查德看出我的紧张。“这些街道吓着你了?”他说,“我恐怕,等一下我们会经过更糟糕的地段。你以为伦敦是怎样的?这城市就是如此,鱼龙混杂。你不要太在意,真的不要在意。我们要去你的新家了。”

“去我们的家。”我说。我想,在新家里关上门窗,我就会静下来。我会浸浴,休息,睡眠。

“去我们的家。”他说。然后他打量了我一会儿,伸手横过我面前,把窗帘拉上了,“这样,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我们再一次在幽暗中坐在一起,随马车行进摇晃着。只是这一次,伦敦的喧嚣从四面八方逼人而来。我们经过公园时,我没有看见,我也完全不知马车经过的路径。也许就算我看见了也不知道,虽然我已研究过伦敦地图,知道泰晤士河的位置。马车停下来时,我不能确定走了多久——因为我内心种种痛苦纠结,已无暇顾及。勇敢一点,我暗想,该死的莫德,你期盼这一天,期盼了多久?你为它放弃了苏,放弃了一切。勇敢一点啊!

理查德付了车费,回车上来取行李。“从这里开始我们要步行了。”他说。我无须他扶,自己走下车。车外的天光让我眨了眨眼,虽然天色已暗下来,太阳已隐没,天上堆积着厚厚的云——褐色的云,像脏了的羊毛。我原以为我会来到他的宅子门前,但眼前没有大宅。我们来到一条极其肮脏破旧的街上,街的一边是墙,另一边是布满石灰斑迹的桥拱。理查德开始迈步,我抓住他的手臂。

“是这里吗?”我说。

“肯定是的,”他答道,“走吧,不要那么紧张。现在我们还不能奢华,我们必须从低调开始。”

“你还在担心我舅舅派人追查我们?”

他再次迈开步,“走吧,我们进屋再谈这事,很快到了,别在这里谈。来,这边,你把裙子提一提。”

我从没见过他走得这么快,我有些跟不上了。他见我落下,便将行李都转移到一只手上,腾出另一只手来拉住我的手腕。“不远了。”尽管他言语温和,手上的力道却重。我们转入另一条街,这里我能望见污迹斑斑的墙,我原以为是一座独立大宅的前门,看清才知,是一排狭窄的联排屋的后墙。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味。人们好奇地观望,这令我加快了脚步。很快我们又转弯了,这次转入一条满是煤渣的小巷。一群小孩站在那里,看着一只东倒西歪蹦来蹦去的鸟儿,他们用细绳把它的翅膀绑住了。看见我们,他们围了上来要钱。他们扯我的衣袖,我的斗篷,我的面纱。理查德把他们赶走了。他们骂了几句,又回去看鸟。我们走上了另一条更脏的小道——理查德一路紧紧抓住我,胸有成竹,越走越快。“我们已经很近了,”他说,“不要在意这点脏,这根本不算什么,整个伦敦都这么脏。再走一点点,我保证,然后你就可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