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2(第5/10页)

她咽了口口水,四下打量一番,仿佛在寻找故事中断落的线头。然后,她仿佛找到了,脸上的迟疑退散下去。她看着我的眼,向头顶上示意,我于是跟她一起,抬头仰望天花板。肮脏的天花板本是黄色,已被灯油熏得发灰。

“我们把她安置在上面,”她说,“在绅士的房间。我会整天整天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每天晚上,我都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哭得让人心碎。她从没害过人,柔弱得像牛奶。我怕她活不下来了,易布斯先生也这么觉得。我觉得甚至她自己也这么想,她还有两个月才生,但是任何人瞧见她都会觉得,她连一半时间都撑不住。但也许,她肚里的孩子也知道了——有时候他们真的知道。因为,她在我们这里才住了一星期,羊水就破了,她生这孩子,生了一天一夜。孩子总算出来了!虽然出来了,但小得像只虾米。那本来身子就很差的小姐,更是虚弱无力了。她听到孩子哭,从枕头上抬起了头。她问,‘那是什么声音,萨克斯比大娘?’‘那是你的孩子啊,亲爱的!’我告诉她。‘我的孩子?’她说,‘我的孩子是男是女?’‘是个女孩儿。’我说。她一听这话,就哭得声嘶力竭,‘上帝保佑她啊!这个世界对女孩太残酷。我真想她死了,我和她一起死算了!’”

她摇头,双手举到半空挥了一下,然后放回膝上。理查德靠着门,门上有一个衣钩,挂着一袭睡衣,他拉起丝质睡衣的腰带,无意识地在唇上擦过。他看着我的眼睛,眼帘微微垂下,表情不明。从楼下的厨房传来笑声和断继续续的尖叫。妇人侧耳听了一下,又发出那种倒抽一口气似的叹息。

“那是丹蒂,又哭了……”她翻了一个白眼,“哎,看我都说到哪儿去了!是吧,李小姐?觉得我啰唆吧,亲爱的?可能真没啥好听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接着说……”我说。我的嘴巴干得快要粘住了,“接着说那个女人。”

“那位小姐。那小女孩怎样?她真是个小不点,有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珠——他们小时候都是蓝眼珠,然后长大就会变棕色……”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棕色的眼睛。我眨了眨眼,脸红了。但我保持着平稳的声调。“接着说,”我又说,“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你就说吧。那女人希望她的女儿死掉,然后呢?”

“希望她死?”她摇摇头,“她说是那么说。女人啊,有时候就是一说,但未必真那么想。她就不是真的那么想。那孩子就是她的命根,我跟她说把孩子交给我带,比留在她身边强时,她一下子就发飙了。‘什么,你不是想自己带大她吧?’我说,‘你,一个千金小姐,又没个丈夫?’她说她就自称寡妇——然后跑到外国去,到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去,当个裁缝养活自己。‘我要我女儿嫁给一个穷人家,不让她知道我的耻辱。’她说,‘富贵人家的日子我受够了。’那就是她的死脑筋,可怜的孩子,凭我再怎么讲,也劝不回她。她就要她女儿过诚实贫贱的日子,死也不愿意把她送回她自己生活过的那个金钱世界。她打算等自己一有力气就出发,去法国——我现在跟你说,我觉得她是个傻瓜,但她那么单纯善良,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帮她一把。”

她叹了一口气,“但是,单纯善良的人,在这世上注定是受苦的,你说是不是!她一直很虚弱,她女儿也没怎么长个。她还一直念叨着法国,她一心想的就是这个,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正把她安置上床,有人敲我们厨房的门。原来是第一次带她来的那个波镇女人,我一看她脸色,就知道有大麻烦了。结果真有麻烦,你猜怎么着?那位小姐她爹和哥哥终于找上门来了。‘他们就要来了,’那女人说,‘老天在上,我没想过说出你在哪里的,但是她哥哥拿棍子抽我啊。’她给我看她的背,全都青了。‘他们找马车去了,’她说,‘还要找一个打手。我估计你只有一个钟头时间,快叫那小姐起来,想逃命就快走。你要是把她藏起来,他们能把你的房子拆了!’可是!那可怜的小姐跟着我下了楼,她什么都听见了,她扯着嗓子哭道,‘啊,我完了!’她说,‘我要去了法国就好了!’可是,她已经虚弱成这样,下个楼都把她折腾得半死。‘他们要抢走我的孩子!’她说,‘他们要把她抢走,把她变成他们的!他们要把她关进大庄园,这跟被锁进坟墓没有区别啊!他们会把她带走,然后让她恨我——噢!我竟然还没给她取名字!我还没给她取名字!’她只念叨这一句,‘我竟然还没给她取名字!’——‘那现在就给她取吧!’我说,也就为了把她安抚下来,‘快点给她取吧,趁现在还有机会。’‘好,我取,’她说,‘但我叫她什么好呢?’‘这个,’我说,‘你想,她将来也要长成千金小姐的,没法改变的了,给她一个配得上她的名字吧,你自己叫什么?把你的名字给她吧。’她黑了脸说,‘我讨厌我的名字,叫她玛丽安,就是诅咒她啊——’”

见我脸色有变,她停了下来。我的脸大约是抽搐或扭曲了一下,虽然我知道故事必然讲到这一步。我站在那里,她一路讲,我一路感到呼吸急促,胸中苦涩。我吸了一口气,“这不是真的,”我说,“我母亲怎么没有丈夫,来到这里?我母亲是个疯子。我父亲是个军人。我有他的戒指,你看,你看!”

我走到行李边,弯下腰,从割破了的行李袋里找出那个包着首饰的小包裹。疯人院里他们给我的戒指就在那里。我拿起它,手在发抖。萨克斯比太太打量了它一下,耸耸肩。

“戒指这东西从哪儿都能搞到,”她说,“随便哪儿都行。”

“这是他留下的。”我说。

“说是谁的都行。我能给你弄十个打着V.R.35两字的戒指来——这就能证明它是女王的啦?”

我无法回答。我何曾知道戒指从哪里买,又如何打上铭文?我底气不足地又说了一次,“我母亲,在没有丈夫的情况下来到这里。她拖着病体来到这里。我父亲——我舅舅——”我抬眼望她,“我舅舅为什么要对我隐瞒?”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理查德上前一步,终于开口了,“我敢说,他妹妹在出这桩事前,一定是清白贞静的,她就是背运了点。这种背运——说实话,男人家一般是不愿多提的……”

我又看着戒指。戒指上有一个刻痕,我幼时颇喜欢,以为是用刺刀刻上去的。现在这金的分量掂着很轻,仿佛中间是空的。

我仍顽固坚持。我说,“我母亲是疯了。她的手脚被皮带绑在桌上,生下了我——不是,”我用手蒙住双眼,“这一点也许是我的胡思乱想。但其他的事不是。我母亲疯了,被关在疯人院的病房里,他们教育我要小心,切不可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