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2(第7/10页)
她提高了声音,涨红了脸。她的眼皮飞快地跳了一下,那跳动一闪即过。她把手放在眼睛上,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擦擦嘴。
“她就是这么说的,”她放低了声音说,“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这话时,全屋里睡着的婴儿好像都听懂了,全都哭了起来。只要不是你的孩子,哭起来都是同一个声。反正,她听起来他们都是同一个声。我把她扶到了楼梯边,就在那门外——”她以头示意那道门,理查德让开了身子,门吱呀了一声——“她就在那儿站住了。她看着我,我猜到她在想什么,心里发凉。‘不能那么干!’我说。‘为什么不能?’她说,‘你自己说的,我女儿会被养成一个千金大小姐。为什么不能让别的没妈的小女孩去占了这位置——当然,那可怜的小家伙也得吃了那份苦!但我发誓,我会把我一半的财产给她,另一半给苏珊。只要你肯把苏珊收下,帮我把她好好带大,别让她知道遗产的事,直到她诚实、贫穷地长大,懂得珍惜财富!然后,她就可以得到那一半遗产。你有没有——’她说,‘没妈的小女孩,能让我爸当成苏珊带走?有没有?有没有?看在上帝的分上,说你有吧!我衣服里有五十英镑,你拿去好了!——我还会给你寄!只要你肯帮我这个忙,对谁也不能说。’”
也许楼下有些响动,也许是街边——我不知道,即便有我也听不出。我看着萨克斯比太太泛红的脸,还有眼睛,还有嘴唇。“好了,有这么件事,”她说,“有人求我办一件事。你说是不是,宝贝儿?现在有这么件事。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想得那么费劲,还要想得那么快。最后我说,‘钱你留着,这五十镑你留着。我不要。我要的是这个:你爹是个老爷,老爷们都很狡猾。我会收下你孩子,但我要你白纸黑字,把你怎么打算的写下来,签上名,盖上封印。这才作数。’‘我写!’她立马说,‘我写!’然后我们就来到这儿,我给她拿来笔墨,她一清二楚地写下来了——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苏珊是她的亲生女儿,虽然留在这儿由我抚养。她的财产要怎样怎样分割——她写完折起来,用手上的戒指盖了封印。她在封面上写,这封信要等女儿十八岁时才能打开。她本来想写二十一岁,但我看得比她长远,在她写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说必须得写十八岁——我们可不能冒险,到时姑娘们懵里懵懂结了婚怎么办。”萨克斯比太太笑了,“她觉得我说得对,还感谢了我。”
“然后,她刚封好那信,易布斯先生就在下面喊话了:有辆马车来了,在铺子门口停下了,下来两位老爷,一老一少,还跟着一个提着棍子的打手。唉!那位小姐一边尖叫着一边冲回房里去,我只能站在那儿扯自己的头发。然后我走到摇篮边,从里面抱起那个婴儿——是个小女孩,跟她差不多个头,看起来也会跟她一样,长得漂漂亮亮——我把她抱上了楼。我说,‘给你!你赶紧抱去,你可要好好待她!她叫莫德,也算得上大家闺秀的名字。记住你的诺言。’‘你也要记得!’那可怜的姑娘哭道。她亲了亲自己的孩子,我就把她抱了过来。然后下了楼,把她放进空出来的那个摇篮……”
她摇着头。“就这么一件小事!”她说,“一分钟就办了。就在那两个老爷砰砰敲门的时候,就办了。‘她在哪儿?’他们大声问,‘我们知道你藏着她!’当时谁也拦不住他们了,易布斯先生只能让他们进来。他们在房子里发疯似的搜,见了我,就把我掀到一边。我回过神,看见那可怜的姑娘已经被她爹拖到了楼下。衣衫不整,鞋子也松了,脸上是她哥拿手杖抽她的印子。还有你,宝贝儿,她把你抱在怀里,没有人怀疑你不是她的孩子——他们怎么会怀疑?要再换回来已经太晚了。她爹把她拖下楼时,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就是告别了。不过我想,她可能从马车窗口里望过我吧。她有没有后悔这么做,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敢说,她一定经常想着苏,但肯定不会比——呃,不会比她该想的多。”
她眨了眨眼睛,转过头去。她放下了酒杯,放在床上,我和她之间。她的双手握在一起,一只手粗大发红的拇指在一只手的指关节上来回轻抚,穿着拖鞋的一只脚轻轻拍打着地面。刚才说话时,她的眼没有离开过我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我举起手蒙住双眼。我凝视着掌中的黑暗。一片沉默。继续沉默,萨克斯比太太移身靠近。
“好孩子,”她小声说,“你一个字都不肯说吗?”她摸我的头发。我仍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垂下了手,“我知道这消息把你的心都扰乱了。”她说。也许她对理查德做了个手势,他走了过来,在我面前蹲下。
“你听明白没,莫德,”他说,想从指缝间看到我眼睛,“萨克斯比大娘刚才说的这些?两个孩子调了包。你妈妈不是你妈妈,你舅舅也不是你舅舅。你的生活其实不是你的,是苏的;而苏过了你的生活……”
俗话说,人之将死,会看见自己的一生在眼前飞快掠过。理查德说话时,我也看见了我的:疯人院,小木棍,布莱尔的紧身裙装,珠串鞭子,舅舅没戴眼镜的眼,书,书,书……图像纷乱而来,纷乱而逝,就像混浊的水里钱币的反光,对我毫无助益。我颤抖。理查德叹气。萨克斯比太太啧啧两声,摇摇头。但是,当我放下脸上的手,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因为我并没有如他们想象的泪流满面,而是大笑起来——我无法自制地大笑,表情一定非常可怕。
“噢!这个,”我记得自己说,“岂不是完美结局?这就是我一心想要的啊!为什么这样瞪着我?你们在看什么?你们以为这儿坐着的是那个姑娘吗?那姑娘已消失!她早已溺毙!沉入了水底!你们以为她还有血肉,还有四肢?你们以为她还有衣服?发肤齐全?她只剩白骨了!她白得就像书页!她就是一本书,书里的字已经剥离飘散——”
我试图呼吸,却感觉嘴里仿佛真的有水,我吸气,却接不上气。我喘息,发抖,再喘息。理查德看着我。
“别发疯,莫德,”他面带厌弃地说,“你记住,现在你已经没有理由再玩这个了。”
“我有理由,”我说,“一千一万个理由!”
“好孩子——”萨克斯比太太说。她拿起酒杯,在我眼前晃动,“好孩子——”但我还在颤抖中大笑,那是多可怕的笑声。我挣扎了一下,仿佛被鱼钩钩住的鱼。我听见理查德诅咒了一声,然后走到我的行李边,伸手往里掏着。他拿出我的药瓶,往白兰地里滴了三滴药,他抓住我的头,把杯子压到我嘴边。我尝到那味道,就喝了下去,然后一阵咳嗽。我用手捂住嘴。我的嘴唇变得麻木。我再次闭上眼睛。我不知道坐了多久,只知道最后,有人把毯子盖到我肩上,也盖住我的脸。我倒了下去。我睡在那里,不时在笑声中抽搐一下。理查德和萨克斯比太太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