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3(第12/14页)
他一直站着没动,但他的神色变了,有些奇怪。
“没什么,”他说,走动起来,“我——没什么。你喝水啊。”
我想,我大约是涨红了脸,我说得太快,有些发热。我喝下一口水,感觉这一点凉意像一把剑,慢慢在胸中往下插。他走到书桌边,俯身其上,不是在看我,而是在思索,不停思索。当我放下杯子,他便转过身来。但他没有看我的眼睛。
“听我说,”他轻声说,“你不能留在这里,你知道的。我必须叫辆车来,送你走。我,我还得叫一个女人来,我付钱叫那个女人送你。”
“送我,去哪儿?”
“去一个——酒店。”他这时又转过身去,拿起一支笔,翻开一本书查找,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地址,“有个地方,”他说,“你可以去休息,吃点东西。”
“我可以去休息?”我说,“我不想休息,再也不要了!但是,一间房间!一个房间啊!您也会来吗?今晚?”他不回答,“霍陲先生?”
“今晚不行。”他说,仍在写着,“今晚我不能来。”
“那就明天吧。”
他晃动着纸片,把墨晃干。然后他把它折起来。“明天,”他说,“如果我能来的话。”
“您一定要来!”
“我来,我来。”
“还有工作——我为您工作的事,您会考虑的吧?请告诉我您会的!”
“嘘。会的,我会考虑的。”
“感谢上帝!”
我把手蒙在眼睛上。“在这儿等等,”他说,“行吗?别走动。”
然后,我听到他的脚步声走去了隔壁,我睁眼看时,看见他正低声对制版员说着话——我看见那人穿上外套,走了出去。霍陲先生走回来,他对我的脚点了点头。
“把鞋穿上,现在,”他转过身去,说,“我们要随时准备好。”
“您真是好心,霍陲先生,”我一边俯身穿上破了的软鞋,一边说,“天晓得,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了,自从——”我的声音小了下去。
“好了好了,”他心神不定地说,“现在就别再想这些了。”
然后我沉默坐等。他等了一会儿,摸出表来看看,到楼梯口探望,站立倾听,最后,他走了回来。
“他们到了,”他说,“来,你东西都拿好了吗?这边走,小心。”
他带我下楼,带我穿过一连串房间,房内堆积着木箱和纸盒,然后我们穿过类似水房的屋子,来到一道门前。门外是一块阴暗的空间,然后下了几级台阶,就到了一条小巷。一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车边站着一个女人。她看见我们,点了点头。
“你都知道了吧。”霍陲先生对她说。她又点点头。他付了钱,用刚才写好地址的纸包着递给了她,“你看,就是这位女士,她是里弗斯太太。你好好待她。你有围巾吗?”
她有一条羊毛编织的头巾,给我披上,盖住了我的头。暖暖的羊毛摩擦着我的脸颊,虽然已是黄昏,天气仍然温暖。太阳已从天空消失,我离开兰特街,已有三个小时了。
在马车的门前,我转过身,握住霍陲先生的手。
“明天您会来的,”我说,“是吧?”
“当然。”
“您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吧?您还记得我说过的,我身处险境?”
他点点头。“走吧,”他小声说,“这女人会照顾你的,她比我照顾得好。”
“谢谢您,霍陲先生!”
他把我扶上了马车——有些犹豫,但还是拉起我的手吻了一下。那女人也上了车,在她背后,他把车门关上,然后让开道路,让车轮走过。我靠近窗玻璃,看见他又拿出手帕,擦着脸和脖子。然后马车转弯,转出了那条小巷,他就消失了。我们驶离了霍利威尔街——按我的判断,是向北而行——我知道,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们没有过河。
但我们是毫无计划地停停走走。路上车辆拥挤,我初时把脸贴近窗玻璃,看着街上的行人和店铺,后来我想到,万一被理查德发现怎么办?于是我便回身靠在皮座椅上,从车里向外望。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想起那女人来。她的手放在大腿上,没戴手套,皮肤粗糙。她看见了我的眼神。
“没事吧,宝贝儿?”她问,没有笑容。她的声音与皮肤一样粗糙。
我的警觉,是否从那时就开始?我不知道。我想,事到如今,霍陲先生也没时间谨慎挑选了。她不和善又怎样?只要她老实。我仔细打量她,她穿着有些褪色的黑裙子,鞋子看上去是烤肉般的颜色和质地。她平静地坐着,马车颠簸时她便一言不发。
“我们要走很远吗?”最后,我问她。
“不远,小亲亲。”
她声气粗鲁,面无表情。我有些烦躁地说,“这是叫我吗?我希望你不要这样称呼我。”
她耸耸肩。这个姿态太明目张胆,太随意,让我觉得更不舒服了。我把脸靠近车窗,想呼吸一点空气。但我呼吸不到。我想,霍利威尔街现在在哪个方向了?
“我不喜欢这样。”我转身对那女人说,“我们不能步行吗?”
“步行?就凭你那拖鞋?”她冷笑。她看看窗外,“这是卡姆登镇,”她说,“我们还远呢,你乖乖坐好。”
“你能和我好好说话吗?”我再次说,“我不是小孩了。”
她再次耸耸肩。马车继续平稳前行。我们又走了一段上坡路,走了大约半个钟头。天已经黑了,我更紧张了。我们来到的这条街上,已经没了灯光和店铺,只有一些简单的房屋。我们转了一个弯,眼前的房屋更简陋了。这时我们来到一幢灰色的大屋前,屋前的台阶上有一盏灯,一个穿着破烂围裙的姑娘正拿着一根灯草出来点灯,灯罩的玻璃已经破了。街上一片死寂。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那女人。马车已停了下来,我意识到它不会再往前走了。
“这就是你的住处。”她说。
“酒店?”
“酒店?”她笑了,“你爱这么叫它也行。”她伸手去拉车门的把手,我抓住她的手腕。
“等等,”我终于感到了真正的恐惧,“你这话什么意思?霍陲先生指示你去哪儿?”
“嗄,就是到这里啊!”
“这里是哪里?”
“这是个住处啊,不是吗?不然你觉得这里是啥地方?反正在这儿你一样有饭吃——你别抓着我,放开!”
“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才放。”
她想抽出手来,但我不放松。最后,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女子收容所,”她说,“专收你这样的。”
“我这样的?”
“你这样的,穷人,寡妇,荡妇,我不多说了——你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