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第15/29页)

“爸……”

我本想问,是否醉意朦胧中认定的人生才是真实的?这是我童年时就想说的一句逞强的话,然而没有说出口。

“工作顺利吧。”

“工作么,一直很好。”

“哦……”

我还想问,有否有过和女儿亲热的念头。但这样的话更难出口,还是将它咽下去。

“那么,以后再聊吧。”

“行,休息吧。”

很累,仿佛劳神地交谈了几个小时,谈了很多无关痛痒的话。

我可以回想起父亲在家时我们交谈的情景,那情景非常清晰,然而再也无法重现了。就像好久没有溜冰和滑雪,身体对这样的运动已经不再自如一般。这就是岁月么?我的心还是幼时的模样,可假若和他见面,站在他面前,像一个成熟的女性,像母亲一样,是很难表现自如的。

从父亲的语调中,我有点理解高濑皿男那种相当渴望死亡的情绪了。也许在他看来,恋人总是人生的亮丽之处,所以他始终持续着和父亲类似的状态。

“能来玩吗?”电话那边的人这样说。

是咲吧,我想,可仔细一听才知道是萃。到底是姐妹啊。

“现在正忙着呀。”我说。

我独自在研究室整理资料,的确正忙着。只有我一个人的校舍在正午时分也如同夜晚的游泳池,幽暗的走廊上弥漫着水一般浓重的氧分的气息。

“乙彦不在,挺无聊的,而且我想给你看样东西。等一下也没关系,来吧。”

我也想见她了,虽然带点忧伤,却又备感亲切。窗外的天空像染蓝了的棉布,四下铺展开去。我的心情很好。

“行,忙完这阵我就去。带什么礼物?”我高兴地问。

“看来你心情不错。S屋的巧克力奶油点心就好。”

接着她向我描述了过去的路线。

傍晚,我按照她的描述起程了。在我的印象中,她好像住在附近,实际上却意外地远,乘公共汽车用了二十分钟。

那是一座处在街道尽头、像豆腐块一般方方正正的白色公寓。她一个人住在那里,所以邀我来玩。

对于萃的房间,我也有过这样那样的猜想,然而事实上远远不如猜想的美丽,她的房间毫无情趣,没有任何可以反映她个人特性的陈设。

普通的电冰箱、冷冰冰的只能称之为器具的厨房用品、没有地毯和坐垫的空荡荡的地板、没有一张桌子的和式房间。隔扇的一处地方还破损了。

见我怔怔地看着那隔扇,萃解释道:“本来是要修的,因为嫌麻烦,到底没有修。”

多么乏味的解释。

书架倒还算是不一般,堆得山似的旧西洋书、画册、影集……狄更斯、亨利·米勒……加缪、三岛由纪夫……旧文库丛书、时尚杂志、漫画杂志。

马赛克似的堆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很一般呀。”我说。

看来这人对住宅并没有倾注爱,这房子看上去不就只是个盒子吗?

“喝茶吗?”

她站在厨房里,从冰箱中拿出凉茶倒了一杯递过来,我一喝,发现是蕺草茶[5]。

“好喝不?”

“不好喝。”

“从打工的地方拿回来的。下一杯冲咖啡喝。”她笑道。

我们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吃了巧克力奶油点心。凉台上吊着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个没完没了,令人生厌。

我觉得心烦气躁。她身上有一种不平衡的存在感,令人难以平静,这也许是个优点,和她分别之后总觉得意犹未尽,期待下一次见面。

“你说有想要给我看的东西?”

“啊,没错,就是这个,是对你近期关照的谢礼。”

她拿起桌上一沓发黄的纸递过来。

“是什么?”我问。

“其实,这是那第九十九篇小说。”

我大吃了一惊。

“原件?”我问,“大家知道它的存在吗?”

萃沉默不语。

“乙彦呢?”

她点点头。

“咲呢?庄司呢?”

“不大清楚,反正我没说,我想庄司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萃好像有点难过。

“可以看看吗?”

她又点点头。

我开始读这篇保持着原貌的英文原稿。记得在我读的时候,萃一直望着窗外,尽管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她面部的侧影,然而奇怪的是,那侧影却成了留在我记忆中对萃印象最深刻的表情。

我很快就明白了第九十九篇小说没有公开发表的原因,虽然多半是作者精神状态的反映,然而很难称之为小说,有点像散文、习作或者素描什么的。作品很不流畅,仿佛带着伤痛。

作品中反复描述已经分开了的妻子和孩子们。他在梦中回到家,从门外、从顶棚偷看家里的情形,从隔扇的缝隙间窥视房间里的人,无法搭话。只有孩子们有所觉察,而母亲却认为是听错了。于是他就把脸抵在窗玻璃上,那样久久地看着。

反反复复描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太悲伤了。”我说。

死神出场前的后台,乙彦和咲那明朗的面庞,恰如那天在聚会上所见的一模一样。

“我觉得自己很凄惨。”萃说。

我想萃的话来自和我完全不同的观点,她的眼睛告诉了我这一点。

“你是这样想的?”我问。

“他们是作为孩子被爱着的,而我只是作为一个女人,而且似乎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女人。真羡慕他们啊,读这篇小说总让我既羡慕又沮丧。”萃说。

“爱是没有优劣之分的。”我说,“我打心眼儿里喜欢第九十八篇小说,他将对女儿的爱和对女人的爱融为一体了,让人觉得因为他的爱延续到无边的宇宙而得到了拯救。值得羡慕的是你呀。那篇在那本书中是最好的。”

“真的?”

她绽开了笑颜。仅从这样的笑脸中我便能感觉到她的心是一直闭锁着的。

“可是,再怎么样人也去世了,这就是他作品的全部,永远也不会增加了。”她说。

“我有一个想法,把这篇复印下来送给咲,这样岂不痛快?”我说。

“这合适吗?还是找个机会吧,等有了机会再送也无妨,只是,我觉得她读了这小说后会得意的,一想到这个我就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