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爱情,从一狭小的缝隙迅速流走了(第5/7页)

两人一起出门,白长山提着菜篮子,方子衿的手空了,怎么摆放都觉得别扭,想想,干脆抓了白长山的手。那一瞬间,白长山有些紧张,向四周看了看,尽管没有人注意他们,他还是心虚,片刻之后,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方子衿不管这么多,干脆抓住他的手臂,紧紧地挽着,头也靠到了他的胸前。他像做贼一样紧张,小声地对她说,这深圳,不会把咱当流氓犯抓起来吧?这一辈子,她还没在男人面前撒过娇,现在捞着了机会,可不想错过。她说,把你抓起来判刑,你怕不怕?白长山的身子抖了一下,说,会游街吗?她说,会呀,你怕了?白长山的手往外抽了抽,因为方子衿抓得太紧,他没能抽出来。她可不管这么多,他越这样,她越兴奋,越觉得幸福。

走进菜市场,白长山像孩子一样兴奋。内地刚刚才把国营市场改为自由市场,一夜之间,人们在国营市场的门口摆起了自由小摊,买菜再不需要开后门拉关系,也不用看售货员的脸色了,以前不可一世的国营菜市场顿时门可罗雀,迅速解体。内地的自由市场全都摆在街边,深圳不同,市场建在楼房下面,所有的菜分门别类,清清爽爽。白长山一见,说,菜场建这么好,一定很贵吧?方子衿说,深圳的菜场都这样的,高工资高消费,这也是深圳特色。这间菜场建在居民区,买菜的很多都是医院的职工,方子衿几乎每天都光顾这里,摊主都知道她是妇科权威,对她十分尊重。

方子衿喜欢吃海鲜,白长山也喜欢吃水产类,他们首先站到了鱼摊前。卖鱼的是母女俩,见到方子衿,母亲堆着笑脸问,方主任,今天买白昌还是黄立?女儿指着水池说,方主任,买多宝鱼吧,今天刚到的。方子衿在水池前看了看,说,那来一条小点的。女儿捞起一条多宝鱼,放在秤上称,二十五元。白长山以为对方说错了,叫道,啥?这么一条小鱼,要二十五块?快顶我半个月工资了。女儿说,先生,你识不识货呀。母亲堆上笑脸说,这位先生,你大概不知道,这是深海鱼中最好的,渔民从几千里之外捞上来,还要活着带回来,不容易呀。白长山说,容易不容易咋啦?一个新工人,月工资二十七元,才够吃你这么一条鱼。你这不是卖鱼,是在吸血嘛。女儿不耐烦了,带着轻视的语气说,吃不起你别买呀。母亲骂了女儿几句,转身对方子衿说,方主任,因为是你,我也没开高价。白长山接过话头说,开没开高价那是你说的,我们咋知道?不行,这太贵了。摊主最后说,这样吧,二十三。白长山还要还价,方子衿已经付了二十三元。

拿到鱼,白长山就感慨,说,人比人真是气死人,自己革命一辈子,临了那点退休工资,不够在深圳这地方吃十天小碗米饭的。方子衿说,你别抱怨了。“文革”十年,中国不是在前进而是在倒退。十年倒退的代价,肯定需要好几代人的牺牲。白长山说,凭啥要我们牺牲?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方子衿说,和刘少奇彭德怀他们比一比,你那点牺牲算得了什么?白长山搔了搔自己的头,说,倒也是。

买完荤菜再买素菜。方子衿带着白长山走到白菜摊前。摊主是一位老太太,可能有六十上下的年纪,只会说白话和客家话。方子衿见阿婆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在这里卖菜,对她充满了同情,每次都来找她买,从不问价的。阿婆和她熟了,只要见到她,主动让点价。今天是白长山做主,方子衿也就随他去问价。白长山问阿婆,这白菜多少钱一斤?阿婆虽然不懂,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用白话报了价,方子衿替白长山翻译。白长山说,白菜都要四角?我们那里才三分钱一斤,不行不行,最多一角。阿婆说,一角我拿都拿不到。深圳的菜都是从外地进来的,我们去拿都要三角。白长山和阿婆讨价还价,最后,阿婆作出让步,说看在方主任的面子上,我三角拿来,三角卖给你好了。

白长山捡了一些白菜,阿婆称了,又往里面加了两棵,说,一斤,三角钱。白长山看了秤,坚持说阿婆的秤太平了,一定要加上一棵小的。阿婆觉得自己在价钱上已经做了最大让步,有些着恼地说,算啦,没见过这么计较的男人。方子衿有些尴尬,又不好扫了白长山的兴,只好掏出钱包,翻了翻,没有散钱了,抽出一张十块,递给阿婆。

阿婆接过钱,从菜摊下拿出一只篓子,在里面翻零钱。趁着阿婆找钱的机会,白长山故意弓着身子,趁着阿婆被钱篮阻挡视线,以极快的手法从菜摊上抓了两棵小白菜,放进自己的菜篮中。方子衿看到了,抬眼去看白长山的脸,白长山也正好转头看她,并且得意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那一瞬间,方子衿差点昏过去。上次他闹得一家人没面子,她还替他着想,认为他是喝多了酒,失去了控制。今天他可是滴酒未沾。想到自己爱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小男人,她真想一头撞死算了。自己这一生,苦苦地追求爱情,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

历经磨难的三十五年爱情,从这么一个狭小的缝隙迅速流走了,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他们买了一大堆菜,原是想丰盛地过一个节。此刻,方子衿再没了一点兴致,回到家,将菜往冰箱里一放,草草地炒了两个菜。白长山还在喝酒,方子衿吃了几口饭,放下碗说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来吃饭了。白长山端起酒杯,说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然后将酒杯凑到嘴里,滋地喝了一口。她能感受到他的滋润,别的不说,单是这酒,全都是别人送给方梦白的好酒,特意给他留着的。

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汽车在她的身边匆匆而过,她一次又一次想象着自己像一朵云,轻盈地飘到汽车的前面,然后像最完美的梦一般降落。她想象那种绽放的情景,那或许是一朵最璀璨的玫瑰?她这一生,没有尽情舒展地绽放过,也许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是合适的?除了撞汽车,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最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且绽放最后的美丽?她是医生,自然可以用安眠药,那是一种很安宁的死亡方式,没有痛苦,甚至没有知觉。可那样的死亡太安静了,太悄无声息了,一点都不美丽,她不喜欢。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她走进了荔枝公园。全国的公园都是要收门票的,荔枝公园是个例外,典型的市民公园。公园里有湖泊,她也弄不清是天然湖还是人工湖,湖水很绿,四周是茂盛的热带植物。湖的中间有一座拱形桥,桥拱很高,从一端引桥往上,有一种向云天高处走的感觉。看到那座桥时,方子衿便想,站在桥的顶端,站在蓝天白云之间,纵身往下一跃,那一定非常美。如果自己采一些花,很多很多的花,捧着这些花走向桥的顶端,然后自己在一片花雨的簇拥中翩然落下,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绚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