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23/31页)
伊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下墨镜,上唇的唇蜜也被她吃掉了。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两个人都感觉这沉默像在一整本辞海里找一片小时候夹进去的小手掌枫叶,厚厚的沉默,翻来覆去的沉默,镶上金边的薄透圣经纸翻页的沉默。伊纹只说了一句话,不知道算不算是回答他,她抬起头,很用力地用红红的小白兔眼睛望进去毛毛的眼睛,她说:我怀孕了。
在高雄家里,伊纹一定要看十点的新闻,与其是看新闻,不如是倒数着有没有人会打电话来拉一维去喝酒。整点新闻开场的音乐像卡通里的主角变身时的配乐一样,神采奕奕地。今天,电话响了。伊纹发现自己随着电话声直打颤。她看见一维说好。她听见一维走进更衣室。她看见衣架被扯动的声音。像是日本一个个吊在那儿的电车扶手,进站的时候会前后晃动。
一维一打开更衣室的门就看见伊纹的脸,原本应该是紧紧贴在门上,那么近。一维笑了,吓我一跳。伊纹用身体挡着更衣室,没有要让一维出去的意思。妳怎么了?伊纹的眼泪一颗颗跳下她的脸颊。一维,你爱我吗?我的蜜糖,我的宝贝,妳怎么了,我当然爱妳,不要哭,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伊纹像跌倒一样啪地坐到地上,两腿大开像个小孩,驼着背把脸埋在手里,哭得像一具孩尸。一维蹲下来,妳怎么了,我的宝贝。一维从没有听过伊纹的声音这样大。你不要给我理由不爱你好不好?伊纹把手上的钻錶卸了,往地上一掼,錶里的指针脱落了,没有指针的錶面看上去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我一心一意喜欢你、爱你、崇拜你,你要我当笨蛋我就当,你要我吞下去我就吞,不是说好要守护我爱顾我的吗,到底为什么要打我?伊纹不断踢动双脚,像个尿失禁的小孩子,哭到没有办法呼吸,手指一格一格耙着书墙,爬到卧室吸气喘药。抱着自己缩在床头柜前抽搐地哭。一维伸手要拍拍她,她以为又要打她,吓得跌倒了,牛奶色的四肢都翻倒。伊纹,伊纹伊纹我的亲爱的,我不去了,今天不去,以后也不去了,好吗?我爱妳,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好爱妳,我再也不喝了,好不好?
一整个晚上,一维要碰伊纹,她都露出受惊正逃猎的小羊表情,眼睛大得要掉出来。伊纹哭累了,靠着床的高脚睡着了。一维要把她抱到床上,碰到她的一瞬间,她在梦中拧起了眉头,紧紧咬着牙齿,红红的眼皮像涂了眼影。一维第一次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事了。她在一维的臂弯里那么小,放下去的时候对折的腰肢张开来,像一朵花为他盛开。一维去收拾客厅,大理石地上静静躺着他买给她的錶和一杯打翻的水。收拾好玻璃渣子,回卧室,已经比深夜还要深,一维发现她醒了,躺在那儿睁大眼睛流眼泪,像是她也没发现自己哭了一样,像是每次他这个时间才回家看到的一样。一维拉张椅子在床边坐下,问伊纹要不要喝水,她说好。扶她起来,她小口小口喝水的样子真可爱。她把杯子还给他的时候,手和杯子一起留在他的手里。她静静地说:一维,我怀孕了,前几天去医院确定了,我叫他们先别告诉你,应该是在日本有的。
从此一维和伊纹变成世界上最恩爱的夫妻。一维只要看见婴儿用品就会买一件粉红,一件粉蓝的。伊纹笑他浪费,说如果是男生,用粉红色也没什么不好啊。一维会瞇起眼睛说再生一个就不浪费了,一面把小玩具放进推车里一面把伊纹笑着打他的手拿过去吮吻。
思琪和怡婷都是冬天的小孩,十三,十四,十五岁的生日,都是和伊纹姊姊一起过的,因为伊纹也是冬天的小孩。升上高三,要过十八岁生日,思琪只觉得木木的,没有长大的感觉。生日当然不是一种跨过去了就保证长大的魔咒,可是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长大了,她的心事就算是餵给一个超级黑洞,黑洞也会打出一串凌乱的饱嗝。更何况黑洞就在她里面。大家都说她太白了,白得像石膏雕塑。她总是会想像一双手伸进自己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内壁只刻着那句老师对她说的:「雕塑,是藉由破坏来创造。」
一维领伊纹上毛毛先生的店,要挑诞生礼给肚子里的宝宝。毛毛先生看着他们手牵手走进来,毛毛的脸看起来就像烧烤店门口那篮任人拿的薄荷糖。啊,钱先生钱太太,恭喜。伊纹看着毛毛的眼神像海。我好想往里面大喊,像我们最喜欢嘲笑的日本励志爱情电影那样,把手圈在嘴边,把我的名字喊进妳的海眼里。
宝宝的话,我推荐脚鍊,对宝宝安全。一维马上说,那就脚鍊吧。简单的款式就好,伊纹接着说。毛毛看见一维的手放在伊纹的大腿上。简单的话,像这样呢?几笔就画出来。就这个吧,一维看起来很开心。最近案子有点多,一个月以后可以吗?一维笑了,还有九个月给你做!毛毛笑着回答,钱先生一定很开心。那当然!钱太太也一定很开心吧?嗯。送客的时候毛毛发现伊纹穿平底鞋只到一维的胸前,而他必须抬起头才能看见一维的眼睛,必须低下头才能看见伊纹的。妳的睫毛在挠痒我的心,可是它没有格格笑,它痒得哭了。一维早已坐进驾驶座,上副驾驶座之前,伊纹大大地跟他挥挥手,他却觉得还是睫毛在挥手。回去店里,上二楼,很快地选定了克拉数,画好了一比一的设计图,修改的地方仔细地用橡皮擦擦乾净,擦到那脚鍊在白纸上显得理所当然到跋扈。只要妳幸福就好了。
伊纹没有隔几天就上毛毛先生这儿。毛毛问她:钱太太很开心吧?前两天才问过同一句话,可是彼此都知道不是同一句话。嗯,开心,真的开心。那太好了。毛毛发现自己说的是真心话,他全身都睁开了眼睛,吃吃地流泪。只有眼睛没有流泪。我要来拿给我的小朋友的坠子。小朋友?啊,当然。
一双白金坠鍊,细细的鸟笼里有青鸟站在鞦韆上,鸟笼有清真寺穹顶,鸟的身体是水汪汪的搪瓷,眼睛是日出般的黄钻,鸟爪细细刻上了纹路和指甲,鸟笼的门是开着的,轻轻摇晃,鸟和鞦韆会跟着荡起来。伊纹轻轻晃着坠子,又拈着还给毛毛先生,她手指碰到他的掌心柔软地方的时候,毛毛觉得自己是高岗上被闪电劈开的树。「毛先生真的是艺术家。」「哪里,钱太太客气了。」「太谦虚这点也很艺术家。」「其实做完这个,我心里蛮骄傲的。」两个人都笑了。「心里头骄傲也非常艺术家呢。」妳笑起来真美,想把妳的笑风化了收在绒布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