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26/31页)

她枯着白身体在那边看电视,电视的光在漆黑的房间里伸出七彩的手来,摸她一把。男生萎甤着五官问她,那我们是男女朋友了吗?她的身体撇开电视的光之手,而男生的脸像一盆久未浇水的盆栽。男生继续追问,妳也喜欢我吧?只有男生把遥控器抢走,晓奇才会真的生气。妳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吗?妳都已经给我了,妳怎么可能不喜欢我?晓奇捡起男生枯手上的遥控器,转到电影台,看了一会儿,电影里的金髮爸爸亲吻了金髮小女孩,金髮爸爸要去拯救地球。晓奇心想,如果老师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他一定会自满,老师一定懂得我是在自残。男生生气了,难道妳只是单纯跟我做?她转过脸来,手指梳了梳头髮,露出异艳的脸,用一个男生一生中可能听过的最软香的声音说:「难道你不喜欢吗?」后来这句话在学校传开了。

晓奇在城市里乱走,常常看到路人模仿老师。有的人有老师的手,有的人有老师的脖子,有的人穿了老师的衣服。她的视线会突然断黑,只左前方一个黑衣服的身影被打了舞台灯光,走路的时候黑手臂一荡一荡的,一下一下拉扯她的眼球,她遂被遛着走。老师,是你吗?她的眼球牵动她的身体,她跌跌撞撞地挨挤到那男人旁边。像扶着洞穴穴壁走向一个光。不是老师。为什么你偷穿老师的衣服?为什么你有老师的手臂?她的视线断了,站在大街上迟迟地看着人群被眼里的眼泪融化。

晓奇的闺蜜约她出来吃饭,晓奇心里有一种冷漠的预感,像是还没走进清粥小菜的店里就已经在心里填好了菜单。欣欣说,嗯,我不知道怎么跟妳讲,学校最近很多人在说妳坏话。晓奇问,什么坏话?我也是听来的,说妳跟很多学长,当然我很生气,我告诉他们妳不会这样。晓奇把手贴在落地窗上,让冬阳在桌上照出影子,手指已经够瘦了,照出来的影子甚至还要瘦,像流言一样。晓奇把吸管咬得烂烂的。那些是真的。真的?我真的那样做了。为什么?很难解释。天啊,郭晓奇,妳知道有多少人说妳,说妳好上吗?妳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跟他们澄清吗?结果竟然是真的?总有原因吧?妳喝酒了吗?没有,我很清醒,太清醒了。欣欣一听到这里就哭了。晓奇看到她的眼泪马上生了气,站起来就走,不懂世界上竟有人在她哭之前就先哭了。

郭晓奇的二一通知单从学校寄回家里的时候,她对家人宣布说不再上学了。郭妈妈哭着说她乖巧的小孩哪里去了。晓奇说那个女生高三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郭妈妈问高三是什么意思。晓奇只说了三个字:李国华。

全家沉默了两秒钟,箱型电视里有啦啦队在呼喊,邻居养的鸟儿在争食,阳光在树上沙沙作响。两秒钟里,地球上有好多人死亡,有更多人出生。两秒钟后,郭爸爸的声音如土石流,淹埋了整个家:妳以为做这种事妳以后还嫁得出去?什么叫「这种事」?乱伦!那两个字像石头一样击中晓奇的眉心,晓奇倒在长藤椅上,藤椅痒痒地嘎吱响。妈妈把喉咙都吼出来,妳跑去伤害别人的家庭,我们没有妳这种女儿!爸爸把拳头都吼出来,他一定是个骗子,骗年轻女生的第一次!晓奇的眼泪一路烧灼她的脸,她说,我们是真心相爱。妳跟一个老男人上床,做爱,性交!家门口纱门的小方格子现在看起来像一张罗网。爸,妈,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不然妳去找他啊,你们相爱,叫他收留妳啊!晓奇拿了手机就要走,妈妈抓了手机掼在地上,掀盖手机张大嘴巴啃着地砖,背盖的粉红色跑马灯笑咪咪的。晓奇把脚套进鞋子,妈妈推了她,鞋也不用穿了!

虽说是春天,太阳还是晒得马路辣辣的,赤脚踩在柏油路上,那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一盆花旱死。晓奇一路赤脚走到李国华的祕密小公寓附近,隔着马路停在小公寓对面,靠着骑楼柱子就瘫下来,整个人一坨在地上。随着时间开始腐烂,直到下午,她看见熟悉的皮鞋裤脚下了计程车,她张嘴叫喊的时候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也马上发现车的另一边下来了一个小女生。显然比她小了多年。看着他们进电梯,晓奇还以为自己会瞎掉。

晓奇招计程车回家,跳表一下,那殷红的电子钟彷彿是扎她的血。司机不认识她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希望司机永永远远迷路下去。郭爸爸郭妈妈说要把事情告诉李师母。

李国华李师母约郭爸爸郭妈妈晓奇在饭店高广华盖的餐厅。李国华选的地点,说是人少,其实他知道郭家在做小吃摊,光是饭店的装潢就可以吓掉他们一半。李师母特地从高雄北上,和李国华坐在桌的那一端,郭家坐一头。郭爸爸郭妈妈穿得比参加喜筵还庄重。晓奇的表情像是她砸破了自己最珍爱的玻璃杯。而且再珍爱那杯也不过是便利商店集点的赠品,人人家里有一个。

郭爸爸提起嗓子,问李老师爱晓奇吗?李国华把右手纳在左手掌里,款式简单的婚戒长年不脱,紧箍着左手无名指,而皱纹深刻的指关节看起来比戒指更有承诺的意味。他讲课有好几种语气,其中有一种一听就让学生知道这个段落要画三颗星星。李国华用三颗星星的声音开口了:「我爱晓奇,可是我也爱师母。」晓奇听了这句话,欲聋欲哑,毛孔发抖,一根根寒毛都举起手想要发问:那天那个计程车上的女生是谁?而师母一听这话就哭了。郭爸爸郭妈妈不停向师母道歉。

晓奇看见老师驼着背,衬衫领口可以望进去,老师胸前有一颗小小的红色肉芽。她想到这几年老师在公寓里自己按了一下肉芽便说自己变身成吃人的怪兽,追着她跑。想起老师在她坦白的腰腹上写了一百次「晓奇」,讲解道,博物誌说,这样就可以虫样永远钻进她心里。那肉芽像只从老师身体钻出头的蠕虫。一抬起头就看见师母用家里佛像才有的水汪汪大慈大悲眼光照着她。晓奇呕吐了。

最后郭爸爸和李老师争着付帐。回家的路上郭爸爸对郭妈妈说,好险没有认真争,大饭店喝个饮料就那么贵。

李国华跟着师母回高雄的大楼。

回到家,师母也不愿意坐下休息,只是站着,枯着头,让眼泪流到脖子上。几次了?她的声音是死水的鹹。李国华站在师母面前,用三颗星星的口吻说:就那么一次。他想到死水这譬喻的时候,想起高中一年级时化学老师说过一句话:「喝海水的人是渴死的」──他从来也没有弄懂过渗透压,才读了文组,但是这话的诗意一直刻在他心里。现在那调皮又晦涩的诗意又浮出来了。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李国华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请给我理由相信你。他瘫坐在地上,说:我清清白白二十年,做爸爸的人,希望女儿在外面遇到什么样的人,自然会作什么样的人。那怎么会有这一次?他的声音飞出更多星星:求妳原谅我,是她诱惑我的,蔡良说她有问题要问我,是她硬要的,就那么一次。师母的声音开始发抖:她怎么诱惑你?他用大手抹了眼睛:是她,是她主动的,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的。声音又大起来:天啊,那简直是一场噩梦!但是你有兴奋吧,不然怎么可能?有,我的身体有,她很顽强,没有一个男人不会兴奋的,但是我发誓,我的脑子一点也不兴奋。但你说你爱她。爱她?什么时候?刚刚吗?我根本不爱她,刚刚那样说,只是怕她爸爸妈妈发怒,妳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设计我,她还威胁我,跟我要了几十万去乱花,她还威胁我买名牌给她。你可以跟我讨论啊!我怎么敢,我已经犯下滔天大错,我恨自己,我只能一直去补那个洞。这事情多久了?他折着颈子,很低很低地回答了:两年了,她反覆拿这件事威胁我,我好痛苦,可是我知道妳现在更痛苦,是我对不起妳。师母起身去拿绣花卫生纸盒。怎么可能你一个大男人的力气抵不过一个高中女生?所以我说对不起妳,天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妳解释,她真的是,我根本动都不敢动,我好怕她会受伤,她真的很,她很,她,她,她就是骚,她根本就是一个骚屄!李国华淹在自己的大手里无泪地大哭了。我不会说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是我没能控制好自己,我不该被她诱惑,我错了,请妳原谅我。师母坐到他对面默默擤鼻子。他继续说:看妳这样痛苦,我真是个垃圾,我根本不该被她勾引的,我真是垃圾,人渣,废物,我去死算了。一面说一面拿起桌上的宝特瓶狠敲自己的头。师母慢动作把宝特瓶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