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28/31页)
思琪正在李国华的公寓里,盖上手机背盖,她听见隔壁的夫妻在做爱。妻子哼哼得像流行歌,歌手花腔的高潮。她听着听着,脸上的眼泪被隔壁的声音塞住了,她不觉得秽亵,只觉得满足。或者当然是在等老师的缘故。静静喝起了柳橙汁,写起日记。铝箔包里掺了丝丝柳橙果肉的浓缩还原果汁,就像长得好看这件事一样,是赝品的乡愁,半吊子的田园诗,装模作样,徒劳。隔壁的男声女声突然一瞬间全都没了,女人的啊声断在半空中。原来只是在放色情电影。思琪觉得惨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指出她人生的荒唐。她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时间不是直进的,她的时间是折返跑的时间。小公寓到小旅馆,小旅馆到小公寓,像在一张纸上用原子笔用力地来回描画一个小线段,画到最后,纸就破了。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天色像死鱼翻出鱼肚白,怡婷竟还趴在客厅大桌上写作业。她打招呼而怡婷抬起头的时候,可以看见怡婷眼睛里有冰川崩落。怡婷把笔停住,说起唇语,笔顶吊着的小玩偶开始哆嗦:「You smell like love.」干嘛躲在英文里?思琪有点生气了。妳回来了啊。怡婷说完便低下头。妳不看着我,我们要怎么讲话?思琪开始指画自己的嘴唇。怡婷突然激动起来:就像大部分的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说话,而全部的人都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我与妳有一条隐形的线索,我也矜持,也骄傲的──「你们」呢?「你们」有自己的语言吗?蒙住他的眼二选一的时候,他会选择妳,而不会选成我吗?他可以看穿妳的脸,知道妳今天是头痛而不是胃痛,他做得到吗?思琪瞪直了睫毛:妳到底是嫉妒我,还是嫉妒他?我不知道,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小时候我们都说不学语言,可是「我们」之间不是语言还会是什么?「你们」之间不是语言难道是什么?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好孤单,每次妳回家,就像在炫耀一口流利的外语,像个陌生人。我不相信妳这个理论,我在「那边」只有听话的份。听话本来就是学习语言,就像文革时的标语和大字报。妳说对了,这正是文革,我在「那边」的愿望就是许愿,梦想就是作梦。我不想跟妳辩论。我也不想跟妳辩论。怡婷继续唇语:老师跟师母在一起那么久,他一定见过或想见过师母痛苦的表情,虽然残忍,但是我必须说,他是比较负责任的一方,他摸过底才做的,但是我们是从未受过伤地长大,我好疑惑,妳现在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快乐,又前所未有地痛苦,难道躲在「我们」的语言背后,也不能解脱吗?思琪露出踏进被洗劫的家的表情:妳要我诉苦吗?如果有苦的话,对,但是,如果妳觉得只有妳跟老师在一起才有可能演化出语言,那只是妳没看过我跟老师单独在一起的样子,或是妳没看过他和师母在一起的样子,我猜整栋大楼都掉到海里他也只会去救晞晞。思琪摇头。没有苦,但是也没有语言,一切只是学生听老师的话。怡婷开始夸饰着嘴型,像是她的言词难以咬碎:这样很弔诡!妳说妳既不嫌恶也没有真爱吗?妳骗人,妳骗人妳骗人妳骗人。这不是妳来决定的。妳明明就爱他爱得要命。我没有。妳有。我没有。妳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妳有。妳什么都不知道。妳骗不了我,你们太明显了,妳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什么?真爱的味道。妳说什么?妳全身都是,色情的味道,夜晚的味道,内裤的味道,妳全身都是内裤。妳闭嘴!指尖的味道,口水的味道,下体的味道。我说闭嘴!成年男子的味道,精──精──精液的味道。怡婷的脸像个辽阔的战场,小雀斑是无数闷烧的火堆。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羡慕什么,妳好残忍,我们才十三岁啊──思琪放声大哭,眼泪渐渐拉长了五官,融蚀了嘴型。怡婷真的看不懂。
伊纹搬出大楼之后,也并不回家,她有点受不了爸爸妈妈关切的眼神。在家里,爸妈道早安晚安的声音就像一块块磁砖。搬进名下的一间透天厝,三层楼,爸爸妈妈定期维护得很好,太好了,她想打扫整理让自己累得睡着都不行。五年,或是六年?跟一维在一起的日子像梦一样。也不能完全说是噩梦。她确实爱一维,那就像学生时期决定了论文题目就要一心一意做下去一样。一维的世界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一个孩子求索母亲的胸乳,直吃奶吃到男女有别的年纪,面对这样口齿伶俐的孩子,妳根本不忍心给他哪怕是最逼真的奶嘴。
离开大楼的那天,回头看一眼,高大磅礡的大厦开着大门,里面亮晶晶的水晶灯像牙齿,像是张着大嘴要把她吃进去。
伊纹晚上从来睡不着,直贴到天花板的绣花壁纸连着四壁像一个精美的盒子,把她关在里面。她总是下到客厅看电影台,大白鲨吃了人她哭,大白鲨给宰了她也哭,哭累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沙发有牛皮的软香,趴在那儿被自己的呼吸撑起来又瘪下去,感到呼吸是沙发的。躺在一头牛身上睡着一定就是这样的感觉。睡着了又惊醒,醒了继续看电视。上一部电影里演配角的女明星隔着十年在下一部电影里当上主角,十年前后长得一模一样。伊纹的岁月就像好莱坞女明星的脸,无知无觉。
伊纹有一天终于打电话给毛毛先生。「喂?」「啊,毛先生,我吵到你了吗?」「当然没有。」「你在做什么?」「我吗,我在画图,我的手不是拿着笔就是在前往笔筒的路上。」妳没有笑。妳沉默得像拿错笔擦不掉的一条线。毛毛只好继续说,「我好像忘记吃晚餐了,每次急着把手上的东西做完,我的晚餐就是便利商店,想想蛮浪费的,人也不过活几十年,每天只有三餐,好像应该听妳的话,每餐都吃自己最想吃的东西喔。妳吃饭了吗?」伊纹答非所问,一如往常:「你可以过来陪我吗?」
伊纹应门,门一开,毛毛有一种终于读了从小熟习的翻译小说的原文的感觉。第一次看见妳戴眼镜。妳比任何经典都耐看。伊纹坐在长长沙发的这端,毛毛坐在那端,电影里导演要逗观众笑的桥段伊纹终于会笑了。
隐形眼镜盒子和眼药水搁在茶几上,妳的拖鞋呈圣筊,一正一翻泼在地上,外套耸起肩膀挂在椅背上,原文书突出脊梁,呈人字压在桌上,整块沉重的黑纹大理石桌都是妳的书籤。连看了三部电影,伊纹睡着了。头偏倚在沙发背上,大腿间的冰淇淋桶在融化。毛毛轻轻地拿走冰淇淋,轻轻地打开冰箱,轻轻地放进去。冰箱空蕩蕩的。关起冰箱门之际毛毛突然想到伊纹的浅蓝色家居服大腿间那一块湿成靛色。一张张发票像虫微微蜷着身子,随意放在桌上的大皿里,不是速食就是便利商店。扶手椅里窝着一席匆匆叠好的凉被,椅子前有咖啡渣乾涸在杯底的咖啡杯,杯沿有唇形的咖啡渍,也有水杯,磨豆机的小抽屉拉出来,还有磨了未泡的一匙咖啡末。我可以想像妳整天待在沙发前的样子。毛毛脱了拖鞋,袜子踏在地上,怕拖鞋的舌头打在地上吵醒伊纹。关上电视的时候,因为太安静,所以伊纹醒了。毛毛看见她的眼睛流出了眼泪。「晚上也可以陪我吗?」毛毛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我不想利用妳的脆弱。伊纹补了一句,「房间很多。」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