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简介(第3/3页)

陶渊明就完全不同。他不是优游山林的富足名士,自然对他来说,不只是审美的对象,也是生活的需要。对于田园来说,他不是欣赏者、旁观者,他就生活于其中,与之融为一体。他看自然,已经不只是山川林木,而是田陇村巷、牛羊鸡犬,是村落田园生活中的自然。他的诗里,没有过多言及他对山川的美的感受,但那美的感受却实实在在地流注在字里行间。山间的霜露,村落的炊烟,扶疏的林木,以至微雨好风,狗吠鸡鸣,无不与他的心灵相通,与他的生命一体。他不必特意追寻山川的美,因为山川的美就在他的生活之中。明代钟惺在评论陶诗《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时说:“陶公山水朋友诗文之乐,即从田园耕凿中一段忧勤讨出,不别作一副旷达之语,所以为真旷达也。”(《古诗归》)陶渊明之所以开创了田园诗,使田园生活成为后来诗文的一个重要题材,原因就在于此。但后代崇尚隐逸的士人,大抵只是暂时归隐田园而已,将田园当作暂栖之地,亦仕亦隐,甚而只是将田园生活当作一种寄托闲情逸趣的理想生活,而很少有人是像陶渊明那样真正过田园生活的。

在中国文学史上,陶渊明的又一大贡献,是创造了一种情味、韵味极浓的冲淡之美。这种冲淡之美,就创作而言,既是一种意境的追求,也是一种语言的追求,“一个诗人只有当他善于把自己的东西放进诗中,只有当他开始用自己的诗的语言说话的时候,他才是一个诗人”(伊萨柯夫斯基《谈诗的技巧》)。陶诗节奏舒缓而沉稳,给人以蔼如之感;陶诗多用内省式的话语,坦诚地记录诗人内心细微的波澜,没有夺人的气势,没有雄辩的力量,也没有轩昂的气象,却如春雨一样慢慢地渗透到读者的心中。他的诗不追求强烈的刺激,没有绚丽的色彩,没有曲折的结构,纯是自然流露,但因其人格清高超逸,生活体验真切深刻,所以只须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就有久而弥淳的诗味,有强烈的感染力。这样一种精神境界,留给读者无尽的向往,而美的感受正在这无尽的向往之中。他表现这样一个意味无穷的冲淡的美的境界,用的是与之相称的近于口语的质朴言辞,如“种豆南山下”、“今日天气佳”、“青松在东园”、“秋菊有佳色”、“悲风爱静夜”、“春秋多佳日”,都明白如话。然而,平淡之中可见绮丽。平平常常的事物一经诗人点化便顿时具有了生活情趣,其魅力在于性情的自然流露,在于它内在的感情力量。当然,陶诗的语言并不是未经锤炼,只是他锤炼得不露痕迹,显得特别平淡自然,正如金人元好问所称赞:“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绝句》)“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待”字、“掷”字、“贮”字,都是常见的动词,看似平淡,但用在这些诗句中,却又显得异常有神采,陶诗的这个特点,苏东坡十分精辟地概括为“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

陶渊明在创作方面的这些追求,当时并未进行理论上的表述,后来由《诗品》的作者钟嵘总结为“自然英旨”说、“直寻”说,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钟嵘或许并未意识到陶渊明乃是这一审美标准的最早创立者,但事实是,他作为艺术理想提出的这一标准,陶渊明早已付之创作实践了。

魏晋诗歌到陶渊明这里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东晋建立后一百年间, 从建安、正始、太康以来诗歌艺术正常发展的脉络中断了,诗坛几乎完全被玄言诗占据,诗歌偏离了艺术,变成老庄思想的枯燥注疏。陶渊明的出现,才使诗歌艺术的脉络重新接上,并且增添了许多新的充满生机的因素。陶诗沿袭魏晋诗歌的古朴作风而进入更纯熟的境地,像一座里程碑,标志着古朴的诗歌所能达到的高度。陶渊明又是一位创新的先锋,成功地将“自然”提升为一种美的至境,将老庄玄理改造为日常生活中的哲理,使诗歌与日常生活相结合,并开创了田园诗这种新题材。他的清高耿介、酒脱恬淡、质朴真率、淳厚善良,他对人生所作的哲学思考,连同他的作品一起,为后世的士大夫筑起一个不朽的精神家园。

陶渊明在寂寞中死去,他留下来的诗文,在当时也很少有人赏识。直到死后100多年,才有梁代萧统加以搜集整理,并为之写序、作传,编成《陶渊明集》,影响逐渐扩大。萧统所编陶集已经佚失,但此后的陶集多在此基础上重编而成。陶诗的艺术成就从唐代开始受到推崇,但他被确认是中国诗史上的“头等人物”(鲁迅语),以及被认为是“为诗之根本准则”(宋代真德秀语),那是从宋朝才开始的,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所说:“终唐之世,陶诗并不显赫,甚至也未遭李、杜重视。直到苏轼这里,才被抬高到独一无二的地步。并从此以后,地位便基本巩固下来了。苏轼发现了陶诗在极平淡质朴的形象意境中,所表达出来的美,把它看作是人生的真谛,艺术的极峰。千年以来,陶诗就一直以这种苏化的面目流传着。”与陶渊明相隔约七个世纪的另一位大文豪苏东坡,对陶渊明的为人极为偏爱,由人而及诗,他认为陶诗也是自古无人能及,他自己反复吟咏,烂熟于胸,并一一唱和,著有《和陶集》,堪称千古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