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篇(第2/5页)
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
此诗写的是黄庭坚最尊敬的宋人——苏轼,此作问世前一年,苏轼病逝于北归路上,此作问世后三年,黄庭坚去世。
这首诗无一景语,历来为学者称奇。“时宰欲杀之”,说的是苏轼处境之恶劣,即便是他被贬到了岭南,当权者仍然对其心存忌惮,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在这种环境下,如果苏轼心理承受能力稍差,不免会在岭南任上郁郁而终。但他没有,而是自适其适,安心吃惠州饭,逐一唱和陶渊明的诗。这种人生境界堪可比肩陶渊明,是以黄庭坚说:“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末联的“出处”二字,“出”指东坡出仕,“处”音chǔ,指陶渊明归隐不仕。陶苏二人一隐一仕,情况不同,但人格中的坚韧、高洁,则是相似的。
要描述人格如此伟岸之人,任何高言大句都是困难的。黄庭坚采用极枯淡的笔墨,拾阶而上,一句一意,不媚不谀,将苏轼推到与陶渊明等高之地,是非常高明的写法。
读到最后,诗意并未走完。这遒劲质直的四十个字,并非只是说陶渊明或苏轼,而更是作者自己的生命追求。
这就是宋诗,它不好看,甚至读来不上口。但若能细究其义,则蕴意无穷。
再看这一首:
早弃人间事,真从地下游。
邱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
身世从违里,功言取次休。
不应须礼乐,始作后程仇。
——陈师道《南丰先生挽词》
这是陈师道惨淡经营之作。南丰先生即曾巩,曾经教过陈师道写文章。因为得到曾巩的提携,陈师道逐渐在士林出名。苏轼很欣赏陈师道,想收他做门生,但陈师道“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他只对曾巩执弟子礼,拒绝了苏轼。
“早弃人间事”,这句是说曾巩逝去得早。“真从地下游”,作者恨不能陪先生到地下,随侍曾先生的左右。“从地下游”之说有其来历,白居易《哭刘尚书梦得》:“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邱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这里是说,先生虽然不能复生,但先生的文章却像江汉之水,永流不息。杜甫诗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王安石说曾巩:“曾子文章世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陈师道此联出处在此。
“身世从违里,功言取次休。”晋人杜预认为,在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件不朽之事中,立德不可企及,但立功与立言这两件事还是可以做到的。陈师道是说,曾先生这一生,有顺利也有坎坷,然而诸多的蹭蹬损耗了他的生命,使他未得高寿,以致立功与立言两个事业戛然而止,令人痛惜。
诗里的“从违”,“从”是顺遂,“违”是坎坷,但这里更多是指“违”。在古人诗中,正反义并举的一个词,其义常落在一端。如李商隐的“浮世本来多聚散”,诗人伤心的是“散”;苏轼的“存亡惯见浑无泪”,意思是惯见“亡”而无泪。
最后一联,任渊解释说:“后山(陈师道)自谓其材本自不及程、仇,不待议礼乐而判优劣也。”诗人是在感慨未能像隋代文中子王通的高足程元、仇璋那样,能够制礼作乐、流芳后世,有愧于曾先生的提携。
此诗感悼至深。对于第二联“邱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许彦周诗话》评为:“近世诗人莫及。”
唐人同题材的诗,有着不同的面目: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李白《对酒忆贺监》
贺监即贺知章,是李白的贵人,他和李白的关系,类似于曾巩与陈师道的关系。《对酒忆贺监》的优胜处,在于一气而下,句无遗义,读两遍就能背下来。《南丰先生挽词》则更多顿挫之处,需要你中途停下去想,去寻味。
两诗相同的是作者沉痛的心情。不同的是李诗主讲与贺知章的交往、人事的代谢;陈诗诉说人生追求,激扬尊德行、道问学之精神。李诗重情,陈诗重志。
两者无高低。“诗言志”并非天然优于“诗缘情”。至于你更喜欢哪种风格,还要看你自己的天性。钱穆先生在《人生十论》里说,人生有三个步骤,第一个步骤跟普通动物的诉求一样,即让自己的生命活着;第二个步骤是做好自己的事业,以尽自己在家庭、社会中的责任;第三个步骤则是发展自己的天性,最终“足于己,无待于外”,达到德性圆满的境界。
钱穆先生特别提到,每个人的天性是连自己都不容易察觉的,需要不断尝试才能发现,例如同样的古文,你喜欢韩愈还是喜欢柳宗元,需要细细读过方知。
不读韩而斥柳,不知柳而斥韩,都是妄举。在这里,把韩柳换成唐宋诗,也是一样的。唐诗和宋诗并没有高下之分,我们各依其性去做出选择,才是最重要的事。已知唐诗的好,先别忙着轻薄宋诗,且看宋诗好在哪里,未尝不是为发现自己的天性而尽责。
瘦之道
瘦劲,这是宋诗的一大特点。乍看上去,这两个字有点费解,但如果细读宋人的作品,则不难触摸到它们的温度。
瘦劲的具体表现之一,就是扫去各种起装饰作用的言语,直抒生命感受。且来看看下面这三首唐宋诗家的作品:
冥冥甲子雨,已度立春时。
轻箑烦相向,纤恐自疑。
烟添才有色,风引更如丝。
直觉巫山暮,兼催宋玉悲。
——杜甫《雨》
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
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
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
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
——李商隐《细雨》
潇潇十日雨,稳送祝融归。
燕子经年别,梧桐昨梦非。
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
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
——陈与义《雨》
前两首为唐诗,后一首为宋诗。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一文中,就拿陈与义的《雨》与李商隐的《细雨》作对比,以此来说明宋诗的风格。这是一个很独到的眼光。
可以看见,上面所列的三首诗中,前面两首在风格上并无太大的不同,都是情景一体,从字面看,景写得漂亮好看,情也表达得恰如其分。把两诗的作者名字换过来,你不会觉得有何不安之处。
但陈与义这首则不同。写这首诗的时候,陈与义正滞居京城,等待任命,心情苦闷,遂有斯作。这首五律的写法,与杜甫、李商隐的诗是不一样的,它起句平平,但第二句就出新意,“稳送祝融归”,祝融是火神,雨灭火,意为送走夏日,如此表述令人眼前一亮。“燕子经年别”是在怀旧,“梧桐昨梦非”说迟暮之感,都是诗人自诉心曲。第二联就突出情感,节奏很快,不像唐诗那般步伐雍容—前两首唐诗,到第二联了仍在优哉游哉地写景,个人情感隐而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