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词评(第10/16页)

王国维辑《金荃词》一卷,共七十首。除《花间集》所载六十六首外,从《尊前集》补得一首,从《草堂诗馀》补得一首,从诗集补二首。《尊前集》收飞卿《菩萨蛮》五首,其四首已见于《花间集》,惟“玉纤弹处真珠落” 一首为诸本所无。此词鄙俗,不类飞卿笔,可疑也。《草堂诗馀》一首,即诗集中之《春晓曲》,原是仄韵七律,宋人以《木兰花》调歌之,遂混入诗馀。所谓从诗集补得之二首,即《云溪友议》所载《新添声杨柳枝》。此二首作风人体,与《花间集》所载《杨柳枝》八首不同。旧本飞卿诗集原未收录,《花间集》所载八首亦原不入诗集。而王氏注云:“以下二阕,集中作《新添声杨柳枝》。” 此盖谓顾嗣立所辑飞卿集外诗一卷,实非宋时之集本也。此四首,余以为决不在《金荃集》中,不当辑入。今日所可见之温飞卿词,尽于《花间集》所收六十六首矣。

杨升庵《词林万选》首录温飞卿《蕃女怨》二首,注云:“向逸名氏。” 此二词皆在《花间集》中,既非佚词,亦未逸名氏,不知升庵何以作此语。岂当时《花间集》未流传于世,故作此狡狯,矜为独得之秘耶?

《观林诗话》有《双荷叶》一条云:“荷叶髻,见温飞卿词:裙拖安石榴,髻亸偏荷叶。” 今所存温飞卿词中无此二句,疑作者误录他人之词,或别有飞卿佚词,不可知矣。

王国维跋其辑本云:“钱塘丁氏善本书室藏有一百四十七阕本。然中尚有韦庄、张泌、欧阳炯之词混见在内,除四人词外,尚得八十三阕。然此八十三阕尽属飞卿否,尚待校勘。” 按丁氏所藏乃《金奁集》,非《金荃集》,不可混而为一。《金奁集》虽题云温飞卿撰,然其中有韦庄词四十七首,张泌词一首,欧阳炯词十六首,又失名和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全书共一百四十二首,故温飞卿词实祇六十六首,皆见于《花间集》者,无待校勘,此王氏之误也。

唐五代人为词,初无比兴之义,大多赋叙闺情而已。读词者亦不求其言外之意,但当歌对酒,陶情风月而已。欧阳炯叙其编《花间集》之目的云:“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 此即当时人所知词之作用也。宋人论温飞卿词,如苕溪渔隐仅称其“工于造语,极为绮靡” ,黄花庵亦但谓其“词极流丽” 。盖飞卿遣辞琢句,诚极精工飞动之致,丽而不俗,隐而不滞。又且不落言诠,不著迹象,体物缘情,所得甚深,此实赋家神化之境也。若谓其词意在比兴,别有寄托,此则飞卿殆未梦见。温飞卿词之为一代龙象,固不必援比兴以为高,然我国文学,自有以闺襜婉娈之情,喻君臣际遇、朋友交往、邦国兴衰之传统,此亦赋家讽喻之用。张皋文、周介存笺释飞卿词,亦足助人神思,然此乃读者之感应,所谓“比物连类,以三隅反” 是也。若谓飞卿下笔之时,即有此物此志,则失之矣。

飞卿所作,《菩萨蛮》最多最佳。《乐府纪闻》云:“宣宗爱唱《菩萨蛮》,令狐绹假温庭筠手,撰二十阕以进。戒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 今所传飞卿《菩萨蛮》十四首,殆皆为令狐绹代作者。诸词多赋闺情宫怨,题材甚狭,不出乎月明花落,山枕钿蝉,十四首犹一首耳。宫廷歌人所唱,本是此类,玉台宫体,遗风可按。然此是御前供奉,不能不刻意为之。故铺陈辞藻,富丽精工,雕镌声色,竟造绝诣。当时必大为流行,飞卿亦必甚自矜许,故遽泄其事,以显其名,遂结怨于令狐丞相,终身沦落不偶。文人之自重其作品,有如此者。至于张皋文以十四首为不可分割之一篇,比之为屈原之《离骚》,一篇之中,三复致意。陈亦峰亦云:“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 飞卿有知,闻此高论,恐亦不敢承受。

飞卿《河渎神》云:“暮天愁听思归乐,早梅香满山郭。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飘泊。” 鄂州本、汲古阁本《花间集》均作“思归落” ,盖音同而误也。李一氓同志校云:“乐,当读如约。” 则以为音乐之乐,非也。此“思归乐” 乃是鸟名。元稹有《思归乐》诗云:“山中思归乐,尽作思归鸣。尔是此山鸟,安得失乡名。应缘此山路,自古离人征。阴愁感和气,俾尔从此生。……” 白居易亦有和作一首。思归乐,“状如鸠而惨色,三月则鸣,其音云不如归去” ,见陶岳《零陵记》,盖即杜鹃也。此词以愁、乐对照,且协郭、索、泊韵,当读如落。然思归乐亦为曲调名,《唐会要》载太常梨园别教院教法曲乐章十二章,其中有《思归乐》一章,此乐字恐亦当读作快乐之乐。柳永有《林钟商思归乐》一阕,其下片云:“晚岁光阴能几许,这巧宦不须多取。共君把酒劝杜宇,再三唤人归去。” 此亦缘题而作,盖《思归乐》曲子即拟思归乐鸟声而造也。

飞卿《更漏子》云:“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 此“待” 字诸本皆同,惟鄂州本作“侍” 。李一氓同志校云:“鄂本是,他本皆非。” 余研诵词旨,不敢苟同。鄂本必是误刻,非独胜也。此词首言相忆之久,次言熏绣衾以待郎归。下片则言久待不至,倏已天明。若以“侍郎” 为是,则下片词义不可解矣。

陈亦峰云:“飞卿《更漏子》首章云:‘惊塞燕,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次章云:‘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 按飞卿此词脉络分明,初无深意。首章上片言春雨中更漏声惊起塞雁城乌。金鹧鸪虽尚双栖,可惜是屏上之画耳。唐人诗词中用“鹧鸪” 字,犹凤凰、鸳鸯,皆有双栖同宿之意。陈氏所谓“苦者自苦,乐者自乐” 之意,竟安在哉?次章上片言晓莺残月中,露重风斜,落花满庭。此皆即景,以引起下片之抒情。下片即言在此景色中登楼望远,倏已经年,旧欢如梦,愁思无穷。所谓“盛者自盛,衰者自衰” ,此意又何从得之?此二词皆赋闺情,念昔日之双栖,怨今日之睽隔。第二章可言今昔之感,而非盛衰之感。陈氏于飞卿词求之过深,适成穿凿,此皆以比兴说词之失也。

飞卿《梦江南》云:“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近见钱仲联先生解释,谓“女子从清晨梳洗才罢,倚着望江的高楼,到千帆过尽,斜日西沉,是整整一天的过程” 。此乃以梳洗句为晨妆。此女独倚江楼,自晨至暮,无乃痴绝?窃谓此词乃状其午睡起来之光景。飞卿《菩萨蛮》云:“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闭门。” 其上片云:“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情态正同,皆写其午睡醒时孤寂之感,一则倚楼凝望,一则无聊闭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