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词评(第8/16页)

辑录韩偓词,以《全唐词》最为谨严。所取仅三首:“《生查子》一首,见《花草粹编》,《浣溪沙》二首,见《尊前集》,皆昔人已定其为词者。王国维则但以合于词之体格者为标准,虽《玉合》、《金陵》二首,无渊源可溯,无曲调可配,亦皆辑入。执此为例,则唐人歌诗之可目之为词者甚多,且将增出无数新曲名,既不出于教坊旧曲,亦未尝行于民间,是乌乎可?至林大椿辑本,其取舍漫无规律,如以旧本原有调名者为准,则《生查子》第二首及《木兰花》均不当收入;如以合于词体者为准,则《谪仙怨》又何以不录?以此见其进退失据也。余以为必欲辑韩偓词,当用二例:一、宋元旧本已定其为词者,《浣溪沙》二首,《生查子》第一首是也。二、句法格调符合当时曲调者,《生查子》第二首、《玉楼春》—首、《谪仙怨》三首是也。韩偓词当以此八首为定本。

震钧《香奁集发微》所据者汲古阁本,故《浣溪沙》二首亦在焉。其他六首,并有笺释。今既以此八首为词,则震氏之笺释。亦可谓之词话。今取震氏笺释商榷之,以申鄙见。

震氏以为《香奁集》诸作者皆韩偓忠君爱国之忱,托于绮语,故各加笺释,以发明其微旨,甚且比偓为唐之屈灵均,以《香奁集》为唐之《离骚》、《九歌》,其推崇之,亦可谓至矣。其自序曰:“致尧[1]官翰林承旨,见怒于朱温,被忌于柳灿,斥逐海峤,使天子有失股肱之痛,唐季名臣,未有或之先者。似此大节彪炳,即使其小作艳语,如广平之赋梅花,亦何贬于致尧。乃夷考其辞,无一非忠君爱国之忱,缠恨于无穷者。然则灵均《九歌》所云‘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信为名教罪人乎?《香奁》之作,亦犹是也。然自唐末至今,近千岁矣,绝无一人表而出之,徒使耿耿孤忠,不白于天下,世之阅者,遂与《疑雨集》等量齐观,可异哉。” 按震氏以此志释《香奁集》,又深知集中诸作于词为近,宜其论韩偓词,与茗柯之论温飞卿、冯延巳词同—手眼。

《浣溪沙》二首,震氏笺云:“二词前一阕是怨,后一阕是矜。怨者,《离骚》所谓‘心忆君兮君不知’,矜者,《离骚》所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也。词较诗意尤明显,以词之体,本应如是耳。” 按此词第一首是晚妆,第二首是晓起。曰残醉,曰宿醉,层次分明。味其意旨,确是一时所作。怨矜之解,大致不远。然谓词较诗意尤明显,又谓词体本应如是,此则不然。窃谓以风雅比兴之义索之于词,往往较诗更为隐约。盖词体本不应如是,《花间集》诸词,韦庄以外,皆无比兴,而韦庄之词,托讽尤晦于诗,从可知矣。至于韩偓所作,本是长短句之诗,当时拈毫吟咏之际,并不自以为与诗别流之词也。

《生查子》第一首,笺云:“一腔热血,寂寞无聊,惟以眼泪洗面而已。” 按震氏此笺,犹嫌空泛。此作原题为《懒卸头》,甚可注意。盖作者已指出全篇紧要语在“懒卸凤皇叔,羞入鸳鸯被” 二句。何以“懒卸” ?何以“羞入” ?则由于时见残灯落穗耳。味其情绪,殆作于初入闽依王审知时。偓有《闺情》七言律诗一首,起句云:“轻风滴砾动帘钩,宿醒酒初懒卸头。” [2]此诗题下自注云:“癸酉年在南安作。” 二诗同用“懒卸头” ,可知其实一时所作。癸酉为梁乾化三年。乾化二年六月,朱友珪杀朱全忠而自立。三年二月,朱友贞杀朱友珪而自立。时韩偓在闽南之南安也。

《生查子》第二首,震笺云:“谪居后追思初被谪时也。” 按此笺亦未透沏。此作原题《五更》,正当空楼雁唳,远屏灯灭之时,又比之为断送花时之残春,故不禁其拥被愁绝也。词旨分明,哀唐室之将亡也,史称天复三年二月癸未,帝以朱全忠意,不得已贬偓,出为濮州司马。帝密与偓泣别。偓曰:“是人非复前来之比,臣得远贬及死,乃幸耳,不忍见篡弑之辱。” 此作意境甚合,岂即是年辞陛出关以后所作乎?

《玉楼春》一首,原题《意绪》。震氏笺云:“诗语艳绝,而题以意绪二字,不类也。而诗眼全在一愿字,则不类而类矣。” 按此笺颇有妙悟,启予不浅。全篇主旨,实在首句及末句。试合而读之:“绝代佳人何寂寞,愿倚郎肩永相著。” 意止于此矣。“梨花” 二句,谓不得其时也。“东风” 二句,谓有阻逆也。“脸粉” 二句,则“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之意也。此首当是入翰林前所作。意者乾宁二年为权要所排挤,自刑部员外郎出佐河中幕府时乎?

《谪仙怨》三首,其一首笺云:“此初去国也。追忆旧恩而言,有沅茝澧兰之慨。” 第二首笺云:“此居贬所也。‘红袖不乾谁会’,即‘自吟自泪无人会’也。“揉损联娟淡眉’,即‘谁适为容意。” 第三首笺云:“此忆京师也。‘此间’,自谓也;‘那里’,指长安也。‘西楼’,唐翰林在禁中西偏。‘朝日’,比君恩;‘桃源洞口’,指昔日赐宴之处,如曲江等处,玉辇常经之所也。” 按此诸解亦大致可从,惟‘桃源洞口’二句,恐所拟不论。考致光于天复三年二日被贬出关,转徙不常,然踪迹多在湘沅。至次年八月,朱全忠弑帝于椒殿。此词必作于此一时期。桃源正在湘中,自是当地故实,盖深悯帝之为朱全忠劫持,避秦无地,故有此语。夫曰“来否” ,可知其必非“那里” 之事也。

余以为此三章必致光有意拟《谪仙怨》而作,非偶合也。然又不欲明著其意绪,但以《六言三首》为题,遂以艳词瞒过天下后世读者。王国维泛槎寻源,揭著其本题,发覆抉隐,可谓快事。惜震氏未尝经意及此,然由此亦可为震笺之佐证,《发微》之作,固未必纯以意逆也。

《旧五代史·和凝传》注引《宋朝类苑》云:“和凝有艳词一编,名《香奁集》。凝后贵,乃嫁其名为韩偓。今世传韩偓《香奁集》,乃凝所作也。凝生平著述,分为演纶、游艺、孝悌、疑狱、香奁、籯金六集,自为《游艺集》序云:“予有《香奁》、《籯金》二集,不行于世。凝在政府,避议论,讳其名,又欲后人知,故于《游艺集序》实之,此凝之意也。” 按《类苑》此说,使《香奁集》之作者,成为疑问,后人辄为所惑。然本传称凝“平生为文章,于短歌艳曲,尤好声誉。有集百卷,自篆于版,模印数百帙,分惠于人焉。” 据此则凝之著作,尝有手写本镂版传世,短歌艳曲,尤为凝所自喜,亦未尝不传。《花间集》中,犹有其词二十阕,当是其《香奁集》中诸作也。今观其词,与韩偓所作,风格甚远,而偓《香奁集》中诸作,与其本集中诗,虽雅艳不同,而风格则一致,必非和凝之作也。大约和凝之《香奁集》亡失后,世人遂以韩偓之《香奁集》为和所假名。考和凝卒于后周显德二年秋(公元九五五),年五十八。《花间集序》作于后蜀广政三年(940),可知《花间集》编成时,和凝尚生存,集中所收和凝词,皆四十三岁以前之作。凝生平多为艳曲,有“曲子相公” 之称,晚年亦必富有篇什,岂能不行于世耶?其集百卷,未必一时开版,《游艺集》或先刻,其序言之意,谓有《香奁》、《籯金》二集尚未刊行耳。韩偓《香奁集序》谓其诗皆作于“自庚辰辛巳之间,迄己亥庚子之间” ,此时和凝尚未诞生,若其晚年欲以此集假名于韩偓,而又于《游艺集》序文透露之,使人知为己作,然则又何以解此写作年代乎?至于韩偓此作序,亦为掩人耳目之计,自庚辰至庚子,凡二十年,乃韩偓十七岁至三十七岁时,其时尚未及第入仕。然集中有注明作诗甲子者,如《深院》注云:“辛未年在南安作。” 《闺情》注云:“癸酉年在南安作” 。《袅娜》注云:“丁卯年作。” 此皆晚年岁月,与序中所述不合,故震氏云:“序中所书甲子,大都迷谬其词,未可信也。” 夫艳情诗者,多数为文人意淫之作,何必深讳其写作年代。韩偓则始而说明其写作年代于序文,继又微示其实际写作年代于题下自注,即此一端,可知此一卷诗,非真为赋艳而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