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词评(第6/16页)

唐苏鹗撰《杜阳杂编》谓《菩萨蛮》乃唐宣宗时倡优所制新曲。明胡应麟即据此说,谓“太白之世,尚未有斯题,何得预制其曲耶?” 后人否定此词为李白所作,亦多引此为证。然《菩萨蛮》乃唐玄宗时教坊新曲,其名早见于《教坊记》,实与李白同时,不得谓李白之时尚无此曲也。宣宗酷好此曲,既自撰之,又令文士竞为之,温飞卿所作特多,今犹存二十首。此乃《菩萨蛮》曲盛行之时,非始创之时也。李白之时,既已有《菩萨蛮》曲,则李白即有撰词之可能,《杜阳杂编》所载,不足为此词非李白作之明证。余所致疑者,此词来历不明,唐五代人既无称引,《尊前集》又未收录,则其伪托李白,亦已甚晚矣。

《菩萨蛮》以后,又有《忆秦娥》一首,亦相传为李白所作。此曲名亦不见于《教坊记》、《唐会要》诸书。唐五代词人唯冯延巳《阳春集》中有一首,句法较简,与所传李白词不同。李之仪有《〈忆秦娥〉用太白韵》一首,苏东坡有《忆秦娥》一首,句法同。李与苏皆宋神宗时人,可知此李太白《忆秦娥》词,在宋神宗时始传于世。然同时毛滂作一首,则犹用冯延巳所作一首之格律。可知李白《忆秦娥》之格律,乃冯延巳《忆秦娥》之发展,此词必不能作于冯延巳之前也。

著录此词者,始于《邵氏闻见后录》。邵氏云:“‘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云云,李太白词也,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汉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词者,一坐凄然而罢。” 邵氏此书自序于绍兴二十七年,已入南宋矣。其后《草堂诗馀》始收此词。《花庵词选》始合《菩萨蛮》一首冠于全书,许为“百代词曲之祖” 。由此踪迹,可知此词出现于神宗之时,至南宋初而确定为李白所作。唐五代词,入宋以后,已不复应歌。宋人筵席所歌,皆时行新曲。河南邵博在咸阳宝钗楼上所闻,必时人所撰怀古歌词,托名于李白,其时间与李之仪、苏轼作此词时,正亦相近。而前乎此,未闻有此词也。否则,《尊前集》必不遗此。

《桂殿秋》三首,亦非李白所作。《许彦周诗话》云:“李卫公作《步虚词》云:仙家女侍董双成,桂殿夜寒吹玉笙,曲终却从仙官去,万户千门空月明。河汉女主能颜,云往往到人间,九霄有路去无迹,袅袅天风吹佩环。呜呼,人杰也哉。” 李卫公即李德裕。此词本是二首七言绝句声诗,后人改首句为三字二句,遂成曲子词。(《许彦周诗话》俗本已删去第一首第一句“家” 字,第二首第一句“能” 字,并改“主” 作“玉” 。此处所引从何文焕校刻古本。)吴曾《能改斋漫录》始载此妄改本,并云:“李太白词也。有得于石刻,而无其腔。刘无言自倚其声歌之,音极清雅。《东皋杂录》又以为范德孺谪均州,偶游武当山石室极深处,有题此曲于崖上,未知孰是。” 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亦云:“《桂花曲》‘仙女侍董双成’云云,此曲《许彦周诗话》谓是李卫公作,《湘江诗话》谓是均州武当山石壁上刻之,云神仙所作,未详孰是。” 可知在许彦周以后,《步虚词》已题《作桂花曲》,且以为神仙所作。或者以李白有仙气,又归之于李白。吴胡二家书均成于绍兴末年,于诸说均未能定其孰是,可知当时犹未肯定其为李白词也。

《桂殿秋》曲名亦不见于唐人书。唐五代词人亦未有为此曲撰词者。向子《酒边词》中始见此曲,句法亦同,可知此曲始行于宋徽宗时。宣和时盛行道曲,或者有人取李德裕《步虚词》填腔入乐,改名曰《桂殿秋》。向子作此词时,正此曲初行时也。其后又误“桂殿” 为“汉殿” ,嫁名于李白。大约北宋中叶以后,李白忽有词人之誉,故当时流传之新词,一一归之于李白矣。《桂殿秋》依托最后,时人不甚信从,故《花庵词选》、《草堂诗馀》均屏而不录。明陈耀文辑《花草粹编》仍题此词为李卫公《步虚词》,惟误以二首合为双叠之一首。《全唐词》始确定此二首为李白作,然《历代诗馀》则以第一首为李德裕《步虚词》,第二首为李白《桂殿秋》,此大谬也。

称此词为《桂花曲》者,惟见于《苕溪渔隐丛话》。按,《桂花曲》乃白居易所作歌诗,载在本集,与此词无涉也。

“秋风清,秋月明” 一首,见李白诗集,题为“三五七言” ,验其句法韵度,确是曲子词,惟无调名耳。《历代诗馀》收此词,题作《秋风清》,援白居易《花非花》之例也。

自来治词史者,多以温飞卿、韦庄为词之祖祢,温、韦以前,有声诗而无曲子词,故于李白诸词,皆持此说,斥其为伪,自敦煌写本《云谣集》出,而此说不攻自破,盖诸家所藏《云谣集》词,有盛唐时写本,如伦敦所藏斯字第四三三二号卷子,书《别仙子》、《菩萨蛮》各一首,其纸背书“壬午年龙兴寺僧学便物字据” ,此“壬午年” ,近人考定为天宝元年。然则盛唐时已有曲子词,此可为明证矣。李白诸词之为伪托,决不能以当时无曲子词为论据,余故一一别为考校,申其说如上。余之结论则为:《清平调辞》三首,《秋风清》一首,李白歌诗也,今列于词。《清平乐》四首,李白词也。《连理枝》二首,《菩萨蛮》、《忆秦娥》各一首,北宋人所撰,依托李白者也。《桂殿秋》二首,乃李德裕所撰《步虚词》,误属李白者也。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日改订旧稿

(四)读韩偓词札记

韩偓集未尝见善本。《唐书·艺文志》载《韩偓诗一卷》,又《香奁集一卷》。晁氏《郡斋读书志》著录《韩偓诗二卷》,又《香奁集》不著卷数。《直斋书录》有《香奁集》二卷、入内廷后诗集一卷、别集三卷。《四库总目》著录《韩内翰别集—卷》,其书中注云:“入内廷后诗” ,而集中所载,又不尽在内廷所作。《全唐诗》小传云:“偓有《翰林集》一卷、《香奁集》三卷,今后编为四卷。” 然所录韩倔诗,其第一至三卷为《翰林集》中诗,其第四卷方为《香奁集》,疑小传有误,当云《翰林集》三卷、《香奁集》一卷也。《翰林集》中诗,其第—及第二卷为天复元年以后作,编年次第井然。其第三卷则有乾宁二年至开平三年之诗,亦有不纪年而可知其为龙纪及第后所作者,此卷岂即四库著录之《内翰别集》一卷本耶?汲古阁刻本《韩偓集》,余未得见。然震钧作《香奁集发微》即用汲古阁本,因知其为《翰林集》三卷、《香奁集》一卷。其《香奁集》以《黄蜀葵赋》、《红芭蕉赋》为殿。吴汝纶评注本《韩翰林集》三卷、《香奁集》三卷,复有《补遗》一卷,所录乃奏疏三篇、手简十一帖,非补诗之遗也。吴氏未言所据版本,疑即用汲古阁本,而依《全唐诗》增益改编之。又涵芬楼影印之旧钞本《玉山樵人集、附香奁集》,均不分卷。诗皆按五七言体分类编录,此本亦不知所从出。今以《全唐诗》本、涵芬楼本、吴汝纶评注本、震氏《发微》本相校,均有异同,竟不能定其孰为近古,诚憾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