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词评(第4/16页)
船子和尚歌词与张志和渔父词句法全同,且皆咏渔人生活而寓以释道玄理,故后世并称之。张志和本题“渔父” ,《花间集》、《尊前集》有和凝,欧阳炯、李珣诸家作渔父,句法皆与张志和同。南唐李后主有渔父二首,句法亦不异。然五代以后,多题作渔歌子,清人编《词律》、《历代词谱》、《历代诗馀》均以张志和词为渔歌子最早之作,而注云“一名渔父” 。然渔歌子乃唐教坊曲名,见于《教坊记》,则开元、天宝时已有此调。张志和词,颜真卿、李德裕皆称渔父词,何以不称渔歌子乎?《教坊记》著录称鱼歌子,不作渔字。敦煌曲子写本有鱼歌子四首,其作鱼而不作渔,与《教坊记》合。张志和词句法为七七三三七,敦煌本鱼歌子四首,因有衬字,故字数不一致,但均为二叠之歌词,前后叠句法均为三三七、三三六,则较张志和词为繁。由此可知渔父非鱼歌子也。任二北先生谓张志和之渔父,合于敦煌本鱼歌子之三三七句法,因而得出结论,谓“敦煌四词之写作时期,可能在张志和以前。” 此言余不敢赞同,从来文学形式,只有由简而繁。绝无由繁趋简。可以云鱼歌子乃渔父之繁化,不可云鱼歌子乃渔父之初体。然《教坊记》既已先有鱼歌子,而和凝、李珣诸家所作又仍称渔父,其句法又悉依张志和,更可知渔父与鱼歌子不能混同为一也。
船子和尚词既与张志和同,吕益柔石刻本何以不题作渔父而题作拨棹歌,此又一疑问也。吴曾《能改斋漫录》云:“京师僧念梁州、八相太常引、三皈依、柳含烟等,号唐。而南方释子作渔父、拨棹子、渔家傲、千秋岁,唱道之辞” 。此文极为重要。其所谓京师者,乃指汴都,盖北宋时南北僧人所用佛曲之区别在此。唐
者,谓自唐时相传之歌
也。南方释子之唱道辞,想亦传自唐人,唯不用此名称耳。古书无句读标点,渔父、拨棹子为一为二,今未能定。或可读作“渔父拨棹子” ,乃以拨棹子曲调咏渔父生涯,而寓以禅理,犹敦煌词之“望月婆罗门” 、京师佛曲之“八相太常引” 、南宋人之“催雪无闷” ,皆以题目与曲名连写者也。若以渔父与拨棹子为二曲,则张志和所作为渔父,船子和尚所作为拨棹子。然此二家所作句法音节均同,似不可能为二曲,故余以为当读作“渔父拨棹子” 。自颜真卿、李德裕以下,以张志和词为渔父,谓其内容也。和凝、欧阳炯以下继承有作,遂误以渔父为曲调名。至宋人编录唐五代词,知渔父实非调名,遂改作渔歌子,此再误也。吕益柔称船子和尚所作为拨棹歌,必依据唐代以来相传之原题,拨棹歌当即拨棹子,其曲调名也。拨棹子亦盛唐时曲调,见《教坊记》,而其由来则更古于此,盖民间棹歌之流变也。唐人词题作拨棹子者,今未见。《尊前集》有尹鹗所作拨棹子词二首,每首皆二叠,下叠起句与上叠起句不同,已近似换头,二叠共六十字,句法与船子和尚词绝异,且用仄韵。尹鹗五代时人,《花间集》有其词,皆小令。此二词体式必非五代时所能有,恐为宋人伪托,不敢信也。唐人拨棹子令词虽无他作可参,然船子和尚词既称拨棹歌,而《能改斋漫录》又明言南方释子以渔父拨棹子为唱道之辞,则船子和尚此三十九首之为拨棹子,可无疑矣。其前三首形式上虽为七言绝句,然若破第三句为四三句法,仍可以拨棹子歌之,惟添一衬字而已。吕益柔总题之为拨棹歌,而不别出此三首,其意可知也。
船子和尚拨棹子三十九首全文,近代未见印本,余故附录于此,以广其传。明杨升庵《艺林伐山》载船子和尚四偈,皆七言绝句,其第三首为吕氏石刻本所无,亦不见于宋人书,不审何从得之,今姑以录入,共四十首。
附记
本刊第一辑发表了日本松浦友久教授的《关于“越调诗” 的二三问题》,使我们知道渔父词这种形式的诗,即七七三三七句法的诗,在唐代已流传到日本,并且为日本诗人所乐于采用。日本诗人称这一形式的诗为“越调诗” ,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新的资料。我怀疑这个名称不是日本诗人创造的,很可能是我国唐代诗人就称之为越调诗。诗以曲调为题者,有凉州、甘州、乐世之类。有时也加一个“词” 字,如甘州词、乐世词等,表示这是曲词。但没有加“诗” 字的。越调即无射商,不是曲名,而是宫调名,越调诗这个名词,表示它是诗,而用越调中的某一曲子来配合,可见这种最早形式的词,唐人还以为是诗。然而毕竟不是一般的不入乐的诗,于是要加一个宫调名以示区别,故称为越调诗。这个名词,肯定还在“长短句” 之前。这样命名的习惯,时间大概不久,后来出现了长短句这个名称,便不再有越调诗之类的命名了。而且《金奁集》载渔父词十五首,注明属黄钟宫,则在宋时,渔父已非越调歌曲,故亦不再见此名。以上是我对于“越调诗” 这个名词的推测,附记于此,待词学研究同志考索。
一九八一年五月记
(三)读李白词札记
李白词,《尊前集》收十二首,凡《连理枝》一首,《清平乐》五首,《菩萨蛮》三首,《清平调》三首。《花庵词选》收李白词七首,其《菩萨蛮》一首,《清平乐》令二首,《清平调》辞三首,皆与《尊前集》同,惟《忆秦娥》一首,未入《尊前集》。此外尚有《桂殿秋》二首,亦相传以为李白作,《全唐词》收录之。又有《秋风清》一首,《历代诗馀》收录之。故唐宋以来相传为李白所作之词,共十六首。
《连理枝》一首,惟见于《尊前集》,上下两叠,各三十五字,句法同。万氏《词律》仅收此词下叠,著为格律,注云:“此唐调也,宋词俱加后叠。” 此词之后,即录程垓所作“不恨残花亸” 一首,双叠,七十字。《历代诗馀》则收录其上叠,注云:“单调,三十五字,宋词俱加后叠。又名为《小桃红》。” 《全唐词》则分为二首。《词谱》亦分为二首,以为此调正格。余疑清初人所见《尊前集》,此词皆分为二首,然今本《尊前集》目录明言“李白十二首” ,必不容后人传钞时误分为二,此又不可晓也。
《连理枝》调名不见于《教坊记》、《唐会要》诸书,唐五代词人亦未有用此调者,不知万红友何所据而定其为唐调。至七十字双叠《连理枝》,先见于晏同叔《珠玉词》,其时代在程垓之前。按《宋史·乐志》云:“太宗洞晓音律,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曲创新声者,总三百九十。” 其下列太宗所制诸曲调名,在“琵琶独弹曲破” 十五调中,有“蕤宾调连理枝” 一调,可知《连理枝》为宋太宗所制琵琶曲,非唐调也。《尊前集》于李白此词下注云:“黄钟宫” ,则宫调异矣。余以为《连理枝》实未尝有三十五字单片之唐曲,此词必宋初人所撰,谬托于李白。其词云:“望水晶帘外竹枝寒,守羊车未至。” 即此一语,亦可为伪撰之证,盖唐人作宫词,赋宫怨,皆不及“竹枝” ,李白在唐宫供奉所作诗,亦无用“竹枝” 者,唐宫无“竹枝” ,安得云“帘外竹枝寒” 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