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尽头(第9/10页)

而相对于另一种人物而言,任何潜在的不利事物都要被迅速地扫平,大概才是其人生的真谛。

昏暗里,只有院子里围墙边的蜡梅的新叶上还浅浅映照着灯光。

15 凌晨四点的春游

“你还没回去吗?”推开楼下的门时感觉自己很高兴他还在。

“感觉到你还在,就还没走。”他坐在有乌鸦下面的桌子边,“刚好自己也有些事情。”

“好累啊。”我说。

“你没事吧?傍晚你回来的时候感觉你很严肃。”他问。

“没什么事,只是累到了。”

“那就好,没有吃饭吧?”

“怎么会知道?”

“大概知道。吃蛋糕吗?累的话,带回去吃也可以。”

“我有时间,但是你是不是要回去了?很晚了。”

“我没什么事,暂时还不想睡觉。喝什么?”

“咖啡吧。”

“这么晚还喝咖啡啊。”虽然这样说了一句,但他的手已经拿起了滤纸。

“我好像也不太想睡觉啊。”

我趴在桌子上,看他把咖啡的过滤纸卷成小巧的锥形放到漏斗里,然后又转身去烧开水。我把桌上他的手表戴在手上,看了看又拿了下来。一旁的书是契诃夫的。再把烟盒打开来看,白色的烟支看起来很好看,用手指一一数过去,还剩十七支。

拿了一支烟走到外面,靠在玻璃门上,点着了,认认真真吸了一口。从来没抽过,嘴唇凉凉的,是小时候烧稻田里的干稻草的烟味,此外无他。抬头就看到月亮,细如弯钩,本身却十分明亮,镶嵌在深深的暗蓝的天空里,金星在一旁呆立着,像两个被夜晚的春风冻着的人。白天经过院子时,水杉发芽了,一片青雾,此刻那片看不清的雾应该带着月光。

怕烟灭了,又吸了一口,完全不得要领,差点呛到。

“薄荷味的,很淡。”他把咖啡递给我。

“就暗暗地吸了一口啊,你也看到了。”我有点尴尬,“只是觉得很凉。”

“说得这么狼狈。”

“建筑师嘛,除了一些看起来显得很成功的样子的家伙,我们大多数都是一群狼狈得很的人呀。”

“原来是这样的?”

“嗯。反反复复地改图啊,不停给甲方汇报啊,要命的是就连自己也不停怀疑自己啊,诸如此类的,平庸到比脚下的泥土都要平庸一万倍的一群人。楼下,就是你们这儿,原来也是一家建筑事务所,你知道吗?”

“听说过。”

“有一次我们两家做同一个投标竞赛,简直太紧张了!主管要求我们每天下班之前都要把我们的模型用图纸盖起来!以免有人在窗外看到。”

“哈哈,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就是啊。也有同事偷偷跑到他们窗户前看,什么也看不到。有一次周末加班,楼下派了最漂亮的女同事上来,直接冲向了我对面男同事的电脑,开玩笑似的说要看看。男同事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眼看着她已经坐下来,拿到了鼠标。”

“啊!看到了?”

“我在这边把他电脑的电源关了,就是插线板的开关——我们公用一个插线板,然后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哈哈哈,够机灵的啊!”

“如果换作是你,肯定是下不去手了,毕竟那个女生还是很好看的。”

“那一定得是相当好看啊。”

“后来,我们赢了那个投标竞赛。”

“真厉害啊!”

“没有用的。有什么用呢?我们吃午饭常常能在餐厅遇到,他们每次都吃得比我们好!”想到这里,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做了。”咖啡喝了好几口,我捂着杯子,终于说出了口。

夜晚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明亮的普鲁士蓝色。

“什么?”

“咖啡厅,不做了。”我转头看他一眼。他半靠着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腿长长地伸到图案是向日葵的地砖上。

“你正在做的那个?”

“是啊……”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是已经快盖好了吗?”

烟已经灭了。我在院子里找了半天垃圾桶,把剩下的大半只烟扔了进去。

“怎么办呢,说不做就不让做了啊。今天来了个大人物,在工地上转了一圈,觉得我们的房子太大了,可能会让市民对公园产生不好的印象,大概怕风评不好影响到自己吧,明天就拆。”我说。

“太过分了啊!”

“是啊,过分。”

“……真的太过分了!总是会有这种人,大大小小的事情……”

“大概觉得只是一座小小的房子,不足挂齿。”我说。

“建了多久了,这个房子?”

“四十二天。”我算了一下,“从最初的图纸到现在,一年半。拆起来的话,应该很快的吧,大概只需要两三天。”

“……抱歉啊,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是给咖啡加了糖吗?”我想起他之前拼命拒绝给咖啡加糖的样子。

“喝出来了?果然是加得有点多了……”

“不多,没事,并不是只为房子盖不成了伤心,虽然那也的确令人沮丧,但说到底,那不算什么。”

“嗯,我大概是知道的。”他问,“去看树和房子?”

“好啊。等天再亮一点?”

“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应该要去看看的。等下我们走过去吧?”

“走过去好,我也一直想和你一起看看的。”

“啊,等等。”快出门时,他想起什么似的跑到柜台里面,蹲下去找什么。

“找什么?”

“开始营业那天晚上放了烟火,应该还剩了两支……”

“难道还要带上吉他?”我看着店里角落里放着的一把吉他。

“不会那个,小时候只被逼着学会了钢琴而已。你会吗?”

“……不会。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点初中时要去春游的感觉。”我有点哭笑不得。

“我也有一点,虽然天还没有亮,但恨不得往包里塞上饮料和面包才好……啊,找到了!”

16 直到世界尽头

我们沿着马路往公园走去。凌晨的马路中央泛着路灯的金黄色的柔光。道路两旁的悬铃木长出了新叶,此刻它们在略微清冷的气流里沙沙作响。收摊的报刊亭门前的椅子空无一人,一只猫窝成一团在椅面上睡觉。炸鸡店门口还亮着灯。月光明亮,一切都纤毫毕现,真是一个过分清晰的夜晚。

工地被外围的树和施工的围挡挡得严严实实,外人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恐怕得去高一点的地方才能看见。”他四处张望。

“不远处是有座房子的。”我说。

那是一座两层高的旧水泥房子。以前大概是公园的管理用房,在我们拿到的规划图纸上,那座房子是拟拆的,被当作绿地处理了。最初来看基地的时候,想到它的屋顶上鸟瞰一下四周,然而那座房子已经空无一人,大门紧闭,无法上楼。唯一的一座室外钢梯从楼顶曲曲折折下来,防锈漆也剥落得七零八落,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人爬上屋顶,楼梯落地之处被各种垃圾堆得严严实实。于是当时直接就放弃了上楼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