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尽头(第8/10页)
醒来时,我还残留在梦境刚刚消失,现实还带着某些如同体温般不可思议的温度的地带里。我想起我们曾经也确实在楼梯上遇到过的。
那时候,我们还刚认识不久。建筑系有三层楼,因为各种事务,我们常常需要跑上跑下。这时我们通常不会去乘坐电梯,而是在楼梯上跑来跑去。
有那么一天,我们在楼梯上遇到,我正急急忙忙往下跑,而松往上走。
“鞋带松了呀,冒冒失失的。”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他说。
“不要摔倒了,在楼梯上。”等我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走出去了。
那之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
年轻的时候,会觉得一年很长,三百六十多天,每一天都是漫长的。后来年岁渐长,六年大约真的还是很长,只是再也觉察不出来了。时间悬浮于琐碎的日常,像一条光滑而模糊的隧道,人们在我的周围来来去去,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成,连告别都不成样子。
14 跋山涉水与如履平地
我和施工现场的总负责人一起,陪同这位我并不知道来历的大人物视察我们的工地。
前几天建筑的主体结构全部施工完毕,之后就接到了通知说会有位大人物来工地的消息。
他并没有上楼站在平台上看,只是慢慢地绕着建筑转圈,仰头看。
也是,楼梯只有结构,没有踏面,看起来还是有些危险。
那位领导看了一圈建筑,好像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将目光投向建筑外面的马路。然而马路暂时被施工竖起来的围挡挡住了。因为施工地在公园的端部,为了低调行事,围挡很高,在外面几乎看不见里面。
“太大了。”他站在平台上,摇摇头。
“呃,您觉得建筑有点大吗?”
“不是有一点,是太大了,太高了。”
“建筑有两层,虽然看起来好像有三层,但是那是错层的缘故。最高的标高是9.4米,大部分都在5.6米的标高。”
“和你们的模型看起来不一样,模型感觉没有这么大。”
“可能是有一点这种感觉。因为现在建筑只有结构,结构会显得强势一些。”我解释说,“等玻璃幕墙和家具、人物进入之后,就会被细分了。
“现在是春天,白玉兰树也还没有长叶子。等叶子都长出来之后,会对建筑有很好的遮挡的。
“建筑完工之后周边也都会重新按照公园规划绿地,会重新覆土种植一些乔木和灌木的,景观设计已经做好了。”我又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抬头,久久地看着蓝色的工地围挡,若有所思,就像站在水族馆巨大的水箱前等待一只海龟从额前飞过一样自然。
送领导离开之后,和工地负责人又就施工问题聊了一会儿,我就回公司了。
然而,还没有走到地铁站,就接到了工地负责人的电话。
“领导决定把房子拆掉。他觉得房子太大了,对公园和市民影响不好。刚刚已经接到停止施工的电话了!”
“啊?”我整个人都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是想拆掉。我们已经接到通知了。”
“刚才?”
“对。你要不赶紧和你们老板汇报一下?”
“好的,谢谢你。怎么说停就停?”
“我也是没办法啊,领导说的啊。你们赶紧协调一下。”
“好的。那再联系。”
“我现在立刻过去。你在那边看能不能稳住一会儿。”接到电话时,老板说。
“领导已经走了。”
“是这样,那你先回来。”
“好。”
地铁到站。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是不是你的衣服?没有拿!”
旁边的姑娘拉住我。
“谢谢。”
我将目光盯向玻璃门,也试着意味深长地看着空无一物,像那位大人物一样。
然而玻璃门匆匆打开,人们蜂拥而入,将还没来得及出门的我撞得半个身子都侧过来。
“你先做一些准备。”到公司后,老板嘱咐我。
“我们争取看明天能不能给那位领导汇报一次,这样也许还有机会。”
“啊,太好了。”
“所以现在需要一个明天汇报用的文本,需要一些针对性的调整。”
“好的。”
“室外场地我又考虑了一下,再次增加了绿地面积,一直延续进室内,减少了硬地面积,这样内部也可以拥有更多的绿化。已经画了草图,马上拿给你。接下来需要你做几张效果图,室内多放一点树,建筑所有的平台上也是,看起来要有森林感。”

“好的,明白了。”我说。
“公园的树也要画大一点。建筑要消失得强烈一点。”
“好的。”
“把建筑与环境结合的概念再演绎一遍。我们做了那么多室外平台不正是为了和公园的环境结合吗?就是这个意思。
“再专门做一个章节介绍一下我们事务所之前做过的一些项目——和环境结合得很好的那些。
“底层架空造景的艺术馆、屋顶引入水域和草木种植的私人会所,这两个近期的项目可以放进去。”
“好的。”
“那就抓紧吧,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好。”
修改建筑的电脑模型,调整参数,打开另一台电脑渲染出图——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在等渲染的同时,整理之前的设计概念并删去原有的资料,我略微考虑了一下,又新增了一些建筑与植物之间关系的概念分析图片。我一直在紧张地忙碌着,脑海里除了工作之外别无其他,似乎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机械性地飞速地完成当下的任务。
就这样,天黑了下去。之后时间又是怎样流逝的我也一无所知。渲染完成之后,我开始在Photoshop软件中为建筑场景增加一些树和人物。
接到主管的电话时已经夜里十二点半。
“还在准备文件?”他问。
“快好了,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结束。”
“不用了。”
“嗯?”
“明早就拆了,确定了。他们打算之后在那里改建成休息廊。先不用弄了。”
“……好。”
“早点回去。”
“嗯。”我挂了电话。然而我只是像机器一样继续运转着,将剩下所有的事情接着做完了。
深夜的办公室里,空调发出微微的震颤声,还有我站起来时全身关节发出嘎吱的声响。只有这些声音,除此之外,一切都寂静无声。我默默地关掉电脑和室内所有的灯,准备离开。
我感觉到自己当下需要大哭一场才好,哪怕迁怒于什么也可以。然而放眼望去整个办公室,乃至我生活的周围,没有一样不是无辜乃至无情的。新月的冷光缓慢地滑进窗户,电脑、金属台灯、细长的玻璃杯、建筑手工模型、摊开的草图纸,月光下它们模糊的轮廓连绵不断,像是横卧在我办公桌上的山脉与河谷,而我的生活,无非是深陷其中的跋山涉水。